傷魂 在母親病逝後第十三年的秋天。(2 / 2)

因為她本應恨沈庭植,而現在,卻好像欠了他。

之後,她決定忘掉這件事。

可如今夢回當年,竟曆曆在目,她甚至清晰地記得那天沈庭植穿的是一件墨色繡獅圓領袍,記得他溫聲向那個蠢貨道歉,記得他回頭看她時,眸中的安撫和歉疚。

她還斷斷續續地夢到,他手把手地帶她讀兵法,字字詳實,極具耐心。

夢到他為她三顧茅廬,終於請出一位武學大家教她這個大齡徒弟。

夢到他臨死前握著她的手腕,唇角帶笑,對她說:“憶姐兒,爹希望,爹死之後,你能過得開心一些。”

當時她心裡怎麼想的?

哦,她當時想:你死了,我當然要過得比以前開心。

可她錯了。沈庭植死後這三天,她每一晚都噩夢纏身。

夢裡反反複複都是漆黑的夜,遠處火光衝天,腳下屍山血海,可下一瞬,眼前又是沈庭植溫和平靜的麵容。

她恨沈庭植,她應該恨的,她隻能恨。

他死了,她應該開心,她隻能開心,甚至她設法進入沈家,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

可在聽到桓王惡意汙蔑沈庭植時,她會控製不住地生氣,會不管不顧,拚著激怒桓王也要為他一個虛無縹緲的名聲辯駁。

她恨沈庭植,恨不得他去死,可他死了,她卻覺得難過。

她甚至聽不得有人罵他一句、辱他一聲。

她終於不得不……承認。

隻是,這樣的認知竟沒有將她的腦袋撕裂開來,鬨個天翻地覆,隨後的夢境,竟異常地安穩祥和。

沈憶睜開眼,盯著床幔片刻,後知後覺地撫上臉頰。

指尖一片冰涼的濕意。

手指顫了顫,終是妥協般垂落下去。

她坐起身,喚阿宋進來。

“我又發病了,對吧。”她雖然沒有發病時的記憶,屋內也毫無變化,可她了解自己。

阿宋隻好點頭。

沈憶又問:“這次,和以前不一樣?”以往每次發病醒來,她都頭痛欲裂,無一例外,有時還會身上多出幾個傷口。

後來沈庭植為她特意布置過疏雲院,即使發病她也很難傷到自己,傷口便不常見了,可頭痛總是難免的。

像這次,真的仿佛是隻睡了一覺一般的情況,前所未有。

阿宋知道瞞不過沈憶,也無意瞞她,便將沈聿來誦經和每月取藥的事情都說了。

沈憶聽完,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難不成這沈家人,是家傳的好心腸。”

冤有頭債有主,她隻恨沈庭植一人,無意遷怒於沈家旁人。

沈聿主動為她治病,她沒理由拒絕,便囑咐說:“那藥若驗得無毒,就拿給我吃吧。”又低聲嘟囔了句,“隻盼著不要太苦。”

她躺回床上:“你下去吧,我再睡會。”

也是奇怪,她這次發病後,大有幾分胸臆開闊之感,原先鬱結於心的繁雜思緒,都淡然了起來。

她恨沈庭植是真的,她念著沈庭植對她的好也是真的。

人活在世,終究不能被一個恨字蒙蔽所有,更不能因此狼心狗肺、忘恩負義。

就這樣吧。反正,人已經死了。

而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梵音若真如此奇妙,她改日也要拜讀一二。

睡著之前,沈憶迷迷糊糊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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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沈府的熙光室燈火通明。

沈聿坐在書案前,手中握著一卷古舊發黃的醫書,眉眼專注。許是看累了,他放下書,伸手去拿茶盞。

抬眼時,剛好看到擺在書房正中央的烏木花幾,上麵的盆蘭幽香婀娜,數十年如一日,仿佛不曾變過。

這是母親在世時,最鐘愛的蘭花盆景。

思緒瞬間被拉回了那段少年光景。

那時,母親健在,父親還沒有續弦娶白氏。

那時,他個頭還小,夠不著這張練字的紫檀書案,需得端端正正地站在方凳上,挺腰收腹,沉肩懸腕,一筆一劃地練字。

其實是很累的。可父親向來要求嚴格,沈聿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常常一個時辰下來,最後手抖得筆都拿不住。

隻是那個時候,母親會坐在南窗下,看著書安靜地陪他,練得手酸時,母親會抱他在懷裡,輕揉他掌心。金色明媚的光線映進窗來,母親潔白的麵龐溫婉寧靜,整個人仿佛在發光。

那時,哪怕再苦再累,隻要得母親一聲溫柔的關切,或是父親難能讚賞的微笑,沈聿便覺得什麼都好了。

可如今,在這樣一個無邊蕭蕭落木的清冷秋夜,偌大書房中,不見熟悉身影,便隻有他。

在母親病逝後第十三年的秋天,他的父親也離開了。

這世間,從此僅餘他一人。

獨坐良久,沈聿闔了闔眼。

再睜開時,眸底又是一片清明。他重新垂下眼,看向手中醫書,盯著一行字沉思起來。

“傷魂症,常見於大喜大悲後,需追溯誘發悲喜之人,取其血入藥。”

他想得入神,全然沒注意到身側紅袖添香,藕臂輕起輕落。

“公子,夜深了,仔細看傷眼,喝碗雞肝粟米粥補補吧。”

一道女聲柔柔入耳,沈聿隨意應了聲。

但隨即,他便抬起眼。

明亮燭光下,美人臂挽輕紗,嫋嫋婀娜,頰飛紅暈,眸泛秋波。

當真是,風光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