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少女眨了下眼,又眨了下。(1 / 2)

繞過東西配殿,跨過垂花門,視野裡,經行的僧人逐漸稀少起來。

再往裡走一些,幾乎已聽不到人聲,唯有佛塔頂蕩下來的鐘聲。

這處僻靜之所是護國寺後園,四時之景皆美不勝收,但輕易不對外人開放。

眼下,這門口便立了哼哈二將,門神般抬手擋住了沈憶和阿宋。

一人道:“翊王殿下正在此處,請姑娘避讓。”

阿宋上前一步,罕見地露出笑意:“這位大哥,我們姑娘是沈家大小姐,昨兒來逛園子時不小心遺失了枚玉佩,可否通融片刻,讓我們姑娘進去找找?必不會擾了殿下的。”

此人名關遙,是翊王的近身侍衛。聽說是沈家姑娘,他忍不住多打量了二人幾眼,看到沈憶時,眸中不由劃過幾絲驚豔。

但緊接著,似是想到什麼,關遙不由撇撇嘴,把頭搖得愈發堅決:“殿下一向不喜人打擾,姑娘請回吧,明日再來尋不遲。”

這侍衛的心思都寫在臉上,沈憶一看即知。

這人隻怕是想起來她那些不好的傳聞了。

可她分明記得,沈非搜集來的罪狀中,秦氏並沒有買通翊王府的下人……難道她和沈聿的流言已流傳的這般廣,連翊王府的侍衛都聽說了?

心頭疑慮暫且壓下,沈憶好脾氣地開口:“你不去問問你家主子,怎知他不讓我尋……”

關遙眉間閃過一絲不耐,打斷她:“都說了殿下不見,你們快走吧!”

沈憶垂了垂眸。

沒想到,如今想見季祐風一麵竟是這般困難。

她重新抬起眼,聲線淡下來:“你莫忘了,我父親去世之時,殿下曾親臨府中吊唁,還與我兄長沈聿密談過。”

她之所以說出沈聿,其實是在賭,賭翊王還想拉攏沈聿,賭這侍衛能對他主子的心意揣測一二。

關遙頓了一下。

也不知是因為這話裡的深意還是因為她眼中篤定的從容,他沒能立刻反駁她。

關遙沉思片刻,頷首道:“姑娘稍等,容在下前去通傳一二。”他立刻進園子去了。

沈憶看著他匆匆遠去的背影,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不自覺揪住了袖口。

時隔多年,她和阿淮……終於要重逢了麼?

腦子裡忽而閃過許多亂七八糟的念頭,一會是少年噙著笑意,彎起眸子喚她“阿野”,一會又是少年眉目冷淡地對她說:“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麵了。”

胡思亂想一陣,隻覺時間過得飛快,回過神時,那侍衛已經走了回來,他側身一讓:“姑娘請吧。”

沈憶緩緩鬆開攥緊的袖口,沉默地邁開步子,跟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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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子裡種了些木芙蓉,已三三兩兩地凋零了,僅剩的幾片嬌豔粉瓣邊緣焦枯著,無精打采地垂在枝頭,在秋日斜陽下半枯半紅。

荒蕪花叢旁有座四角涼亭,四麵掛著紗幔,其中兩麵紗簾攏在亭柱上,另兩麵半開著,細風拂過,層層縹緲的細紗後,一個男子披著件鴉青紋鶴大氅,自袖口伸出一隻蒼白的手,提起碧玉茶壺倒了杯茶。

沈憶忽然放慢了腳步。

恍惚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這樣慘淡的秋光裡,她厲聲斥退幾個仗勢欺人的張狂公子哥,一回眸,望進了一雙陰鬱幽暗的眼底。

那是沈憶第一次見到魏國四皇子季祐風。

少年的白袍上印著腳印,滿身落魄,神色卻很平靜,似乎毫不在乎自己這幅狼狽模樣,黑色的眼睛如一潭死水。

沈憶忽然想起曾經養過的一隻獵犬。那隻獵犬打架的時候威風凜凜,常常滿身血痕地回家,卻從不向她賣慘裝可憐,即使腿瘸了它也若無其事地從她麵前路過。

鬼使神差地,沈憶朝他走了過去。

後來他們並排躺在琉璃瓦的屋頂上喝著酒,對著夜空互訴心事,在寒風呼嘯中去結冰的湖麵上釣魚,然後指著對方滿臉的眼淚鼻涕互相大聲嘲笑。他們還在困頓的夏日午後,懶洋洋地在落滿桃花的草地上睡午覺。

桃花飄落之時,少年輕輕吻了吻她的唇。

他以為她睡著了。

所以沈憶至今不明白,那個雨夜,當她站在少年的門外,半邊身子都濕透,拍門的手掌幾乎痛得麻木時,他為什麼不肯出來見她。

彼時她沒有想到,那是他們二人之間最後一彆,從此以後,便各自音塵悄然。

過去五年裡,沈憶不止一次在王公夜宴上見到季祐風,他身為無比尊貴的翊王殿下,到哪都是前呼後擁,而她不過是沈庭植收養的小丫頭,根本沒有機會上前。

況且……沈憶其實也並不想上前。

當年的事曆曆在目,她不是不怨的。

她甚至隱隱期盼著,有一日季祐風會偶然留意到她,認出她來,主動來道歉,求她和好。

可五年過去了,什麼都沒有發生,沈憶甚至不知道季祐風有沒有看清楚過她的臉。

這是時隔七年後,她以沈家養女的身份,因為某些事不得不站在他的麵前。

他……會認出她嗎?

這時,男人仿佛察覺到什麼,側眸望了過來。

沈憶不自覺屏住呼吸。

對視的短短一瞬,她竟覺得無比漫長。

耳邊,石桌上滾起的茶水沸騰之聲淡去了,響徹寺院的鐘聲亦模糊了,眼前隻看得到男人溫文爾雅的麵容,浮起淺淺的笑意,眼中是透著疏離的溫和。

沈憶聽見他輕聲說:“原來,沈家養女就是你。”

心一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嵌進掌心,沈憶的聲音竟在發顫:“殿下這話是……什麼意思?”

季祐風笑笑,溫聲道:“莫要誤會,孤是說你同傳言中一樣,是位美人。”

是怕她誤會。

並沒有彆的意思。

又聽他說了句:“過來坐。”

男人隨手拂了拂袖,不再看她,轉過身重新坐正了。

沈憶怔怔望著他的側影,一顆心仿佛掉下深淵,永無止境般沉沉墜落下去。

季祐風是沒認出她,還是,不願相認?

可,他怎麼能認不出她?他又憑什麼不願相認!

突如其來的滿腹委屈瞬間占據了身體每個角落,迅疾而猛烈,她潰不成軍,鼻腔猛地湧起一股酸澀之氣……沈憶立刻低下頭,狠狠閉了閉眼。

沒關係,沈憶對自己說,沒關係。

七年未見,她容貌氣質變化極大,季祐風認不出來才正常。再說……若非知道身份,她其實也不一定能認出他。

而且,現在她還有許多事沒做,眼下並非二人相認的最佳時機,不是嗎?

所以季祐風認不出她也好,不願認也罷,沒關係。

他們以後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她可以等,等到他想起她,等到他願意和她相認……沒關係。

少女眨了下眼,又眨了下。

可為什麼,眼前景象忽然模糊起來?

心口不聽話,又酸又悶,喉嚨仿佛被堵住了,她甚至不敢吸氣。

可眼淚還是淌下來了,她無措地呆呆站著,都忘了去擦。

怎麼能在這個時候哭呢?不僅狼狽,而且失禮。可她忍不住呀,哪怕隻是餘光裡瞥見他一個模糊身影,她都覺得好難過。

七年前,他明明很喜歡她的呀,她被罰跪,他偷偷溜過來,還往懷裡藏了兩個香噴噴的大雞腿帶給她,胸口被燙的起燎泡都不知道。

她愛吃芫荽,還熱心地讓他品嘗,他麵不改色地咽了下去。她不知道,他向來對芫荽敬而遠之,回去之後拉了一整晚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