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她生辰那日,他變戲法似的變出一根玉簪,簪子一端雕了張嬌嗔靈動的美人麵,正是她呢。後來才知道,他為了練雕工刀法,兩隻手幾乎沒有一塊好皮了。
這些,他都忘了嗎?
可他憑什麼忘呢?七年前,明明是他不告而彆,明明是他親手將她推開,明明是他……對不起她。
他憑什麼呢?
察覺到身後許久沒有動靜,季祐風回頭看了一眼。
視線所及之處,少女一襲妃色煙羅裙立在夕陽下,單薄的身影被斜陽晚照拉得極長極長。她紅著眼眶,烏黑的眼睛盈著淚光,任由眼淚簌簌落下,抿緊了唇,一言不發地看他。
季祐風不由怔了下。
他垂下眼,掩住了眸底不合時宜的情緒,沉默片刻,複抬起眼:“怎麼了?”
這溫和聲線中帶著幾分遙遠的冷淡,沈憶如夢初醒。
她聲音很輕,仿佛風一吹就散了:“沙子迷住眼了。”
季祐風看她一會,說:“過來。”
沈憶摸出帕子,將臉上淚痕拭乾淨,定定神,這才邁開步子。
坐下之後,季祐風倒杯茶推給她,沒有說話。
沈憶捧著溫熱的茶杯,低著頭看著嫋嫋升起的絲絲熱氣,混沌的腦子一點一點變得清明。
她低聲說:“抱歉,殿下,臣女失態了。”
季祐風看她一眼:“孤時間有限。”
沈憶呼吸一滯。
方才流的眼淚忽然變得可笑起來,心口仿佛被潑了一瓢數九寒冬的冰水,冷得刺骨,她前所未有地冷靜。
緩慢直了直身子,沈憶深吸口氣:“臣女此番求見,是為助殿下一臂之力。”
季祐風眉毛都沒動一下,啜口茶道:“你倒是說說,孤哪裡需要你相助了?”
沈憶道:“聽說,陛下有意立瑾王為太子。”
季祐風眼睛一眯。
父皇屬意瑾王為太子是這幾日才有的消息,連他也是最近才得知,沈家沒了沈庭植,竟還能掌握此等機密消息?
若是這樣,他倒是要重新估量沈家的分量了。
沈憶求見時打的是沈聿的旗號,季祐風便問了句:“這是你兄長的意思?”
當然不是。沈聿都計劃著遷居彆地了,哪裡還會管是誰當太子?要幫他奪嫡的,當然是沈憶自己。
如果季祐風和她相認,沈憶當然不介意將自己的打算和盤托出,與他共謀一番事業,可他沒有。
那,她也不會傻到將自己的真實勢力和盤托出。
所以沈憶順勢點頭說:“是。”
她接著道:“並且,沈家有個不情之請,還望殿下能考慮考慮。”
季祐風不動聲色:“說來聽聽。”
“聽說殿下還未娶妻,”沈憶輕輕一笑,“這正妃之位,不如就許給沈家。”
沈家隻有一個待嫁的女兒,沈憶說的是誰,一目了然。
話音落下,隻見一直溫和帶笑的男人,麵上忽然隱隱現出寒色。
“不行。”
男人語氣還是平和的,卻隱含讓人心驚膽戰的威壓:“想點彆的。”
“怎麼了?”沈憶皺皺眉,敏銳地問,“殿下討厭我?”
誰知季祐風道:“孤不希望,孤將來的太子妃,是一個朝三暮四、心懷野望的女子,若你沈家必須要孤應了這件事,那沈姑娘還是回吧,孤沒興趣。”
朝三暮四?她何時朝三暮四了?
難道是之前她和沈聿的傳言?翊王近身的侍衛都知道了,那他本人知道倒也沒什麼奇怪的。
沈憶立刻道:“殿下可能是誤會了,臣女和兄長並非如傳言那般——”
“是嗎?”季祐風徑直打斷她,“若果真如你所言,為何你兄長也覺得你對他圖謀不軌?這,可是孤身邊之人聽你兄長的貼身長隨說的。”
沈憶倏然收聲。
竟是沈聿說的。
竟是沈聿!
沈憶暗自磨牙,同時觀察著季祐風的神色,麵不改色地道:“殿下明鑒,臣女對兄長當真隻有兄妹之情,實在不知何處惹得兄長誤會,改日定會向殿下解釋清楚。”
為今之計,隻好日後再同季祐風商量成婚一事,這話題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沈憶立刻轉了話頭:“此事是臣女唐突了,還望殿下恕罪。殿下如今應已明了臣女的來意了?”
季祐風掩唇咳了兩聲,淡淡道:“瑾王有父皇偏愛,身體更比孤強健百倍,你們卻來幫孤,為何?”
沈憶一挑眉:“殿下似乎不太信我。”
“但沒關係,”她隨即莞爾一笑,霎時如天光破曉,眨眨眼說,“也就這幾日,臣女會給殿下送上一份大禮。”
季祐風的視線不自覺地停在她麵龐上。
少女眼中仿佛有光,神采奕奕,明媚張揚,肌膚紅潤細膩,唇瓣飽滿。
季祐風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大病初愈後睜開眼時看到的第一束日光,彼時正是雪後初霽,陽光隻有淡淡的暖意,他卻覺得無比灼熱明媚。
他靜靜看她片刻,移開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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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憶跟在季祐風身邊,一同出了護國寺。
時近黃昏,淡藍色天幕上已經掛起半透明的月亮,四五點寒鴉立在枝頭,香客們大多已經返程歸家,寺門前僅剩稀稀拉拉兩三輛馬車。
沈憶同季祐風道彆,準備送他上馬車。
這時,沈府下人忽然跑出來,滿臉焦急地道:“大姑娘,馬車的馬不知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方才突然開始嘔吐,現下已站都站不起來了!”
季祐風抬起的腳頓了頓,落了回去,他看向沈憶。
少女不辨喜怒,隻淡聲道:“回府上自行去領罰,現下可還有彆的法子能回府?”
那下人囁嚅道:“要麼借兩匹馬,要麼,小人去附近莊子上買兩匹,隻是這地界偏僻,隻怕要花上不少時間……”
如此,那最好是借兩匹馬了。
可說起來容易,誰家出行會多牽幾匹馬呢?隻除了——
沈憶“彆無選擇”,隻好看向季祐風,滿臉無辜:“翊王殿下,不知可否……”
季祐風看著少女眼中明晃晃的算計,不知怎的,竟並不反感。
他以拳抵唇咳了聲,溫聲道:“上來吧,孤送你回去。”
沈憶笑眯眯地說:“殿下真是好心腸,既然這樣,臣女就恭敬不如……”
話沒說完,視野裡,猝不及防地闖入一玄衣男人。
說“闖”並不確切,因為沈聿似乎早就站在那裡,已不知看了多久了,隻是沈憶才注意到他。
男人神色寒洌如冰,兩道鋒利目光仿佛將她釘在了地上。
沈憶眼睜睜看著他朝她大步走來。
不知怎的,心中猛然升起巨大的無措,她一時連手腳都不知道怎麼放了,隻在極細微的間隙裡,不受控製地冒出一個茫然的念頭:他為何會、會出現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