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堂中。
這處殿宇並不算大,僅有三兩處房屋擁擠地排列在一起,屋門也已有些破舊了,已經開始掉紅漆,呈現出一種古舊黯淡的色調。
院中,錯亂的石板縫中野草叢生,似是許久都未清理過,庭中一棵高大茂密的槐樹,不時有淡紫色的槐花落下。
槐樹下,有一方石桌。
少女坐在石凳上,一手托腮,一手將油紙包推過去:“喏,特意給你帶的見麵禮,很好吃的,快嘗嘗!”
麵前,少年仍是白衣淡淡,他看著紙包,動也不動,麵無表情地道:“不用了,你找我有什麼事,直接說吧。”
“……”似是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沈憶瞪圓了眼,好一會,她想了想,笑嘻嘻道:“沒什麼事啊,就是昨天在長街碰到你,很有緣分,交個朋友嘛。”
少年卻道:“你可知我是誰?”
沈憶道:“我知道啊!你是魏國來的質子,叫季……季祐風!”
過了一會,少年隨意嗯了聲:“既然知道,就回去吧,以後不要再來了。”
沈憶眨眨眼。
這人可真冷淡,她想。
她沒再說話,抬手將油紙包小心拆開來,露出裡麵淡淡碧玉色的芙蓉桂花糕:“這可是我最拿手的糕點,這兩天剛好做,順便給你拿過來,讓你嘗嘗我的手藝。”
少年沉默片刻,撚起一塊糕點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著。
“好吃嗎?”
“好吃。我嘗過了,你走吧。”
沈憶促狹一笑:“那怎麼行,吃了我的花糕,就是我朋友了,你……唔,我喊你什麼?阿祐?阿風?”
少年黑色瞳仁在她麵上停留片刻,開口道:“阿淮。”
“哦,阿淮。”沈憶沒有在意這個淮字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你得回禮。”
“我身無長物,沒有什麼禮可以回你。”少年慢慢地說。
少女眼珠一轉,往上努努嘴:“喏,就那個吧,你簪發的簪子。”
話音剛落,卻見少年僵了一下。
他薄唇輕抿:“不行。”
沈憶:“為什麼?”
“這是我娘留給我的。”
“你娘……”
“不在了。”
輕輕三個字,如一蓬山中雨後的煙霧,風一吹,就散了。
沈憶愣了一瞬。
想了片刻,她道:“所以你這麼不開心,是因為你娘去世嗎?”
“沒關係,”她拍拍胸脯,“你不開心了,就來找我,保管讓你高興起來!”
少年一時竟沒有反對。
阿宋從殿門處探個腦袋進來,示意她時間差不多了,該回去了。
“不過我可不白費時間,”沈憶站起身,邊倒退著往外走邊,麵上微微露出一點狡黠的笑意,“你就幫我寫課業吧!”
走到院門口,她站在朱紅殿門下朝他揮手,聲音清脆:“阿淮,走啦,下次見!”
最後的視野中,荒草萋萋的庭院裡,白衣少年坐在飄滿槐花的樹下,靜靜望過來的目光悠長,又似乎夾雜著些許不知所措的茫然。
到這裡,夢便醒了。
沈憶坐起來,揉著額角坐在床邊發呆。
在魏國吞並大梁之前,天下三分魏、梁、楚三國。魏梁兩國一向不睦,一年到頭兩國邊境就沒有消停的時候,隻不過大魏有沈庭植戍守邊關,一般勝多敗少,大梁則勝少敗多,隱隱居於下風。
七年前,沈庭植不知何故被大魏天子調離邊境,時逢梁軍來犯,一路高歌猛進連下三城,若非沈庭植緊急被調回邊關,隻怕梁軍能攻下大魏北境最要緊的關塞,蕪城。可惜後來沈庭植雖然率軍守住了蕪城,卻沒能反殺回去,那三城從此成了大梁的國土。
正是這一戰之後,大魏皇帝促成了一次和談,與大梁約定休戰一年,條件便是——大魏派一位皇子前往梁國參觀遊學。
兩國皆心知肚明,此行名為遊學,實為質子。
最後大梁派出的,正是四皇子季祐風。
這才有了沈憶和季祐風一場相識。
如今想想,當年她初遇阿淮後,自作主張跑去找人家,非要跟人家做什麼朋友,還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說保管他開心,真是傻得厲害。
可隻要一回想起夢中那雙濕潤平靜的黑眸,心就不自覺地軟了下來。
沈憶想,即便再來一萬次,她還是會堅定地踏進和光堂的大門。
人與人之間,總是這般不講道理,又無跡可尋。
阿宋在外麵輕聲喊她:“姑娘,該起床了,咱們今日要啟程了。”
沈憶收起思緒,應了聲。
梁地在魏國最北方,他們此行一路北上,雖人數眾多,速度卻絲毫不慢,過了沒幾日,天上已經飄起雪花。
這幾日,沈憶都和季祐風一同用膳,季祐風沒有公務要處理時,沈憶就去他的馬車裡,其實沒做什麼,大多數時候都是兩個人安靜地做自己的事情。
許多次,沈憶上季祐風的馬車時,都看到沈聿騎在馬上,目光平靜地往這邊看過來,停留一瞬,又移開去。
但他再沒來找過她。
也許是她那夜說的話起了作用,總之,沈聿再沒來打擾過她和季祐風。
短短幾日,天氣開始變得刺骨得冷,雖然算不上什麼極端的反差,可若是不留神,也是容易著涼的。
沈憶幾乎日日都與季祐風待在一處,她最先發現了不對。
滄州地界一間客棧內。
鬆軟床榻上,素日臉色蒼白的男人麵頰上泛起不正常的紅暈,嘴唇乾得幾乎毫無血色,正靜靜躺著閉目安睡。
外間,翊王幾位心腹下屬將大夫團團圍住,卻不自覺地全都靠後站了站,將最前麵的地方留給了這與翊王看起來頗為親近、但不知道是什麼來頭的“沈公子”。
人群最外圍,一身黑色勁裝的男人單手扶著腰間佩刀,朝人群中看了眼。
重重人影後,露出少女小半邊白皙如玉的麵龐,細細的長眉蹙緊,神色格外凝重嚴肅。
許久,她都沒注意到他,沈聿移開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