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海的身影消失在雪夜裡,她拖著步子走了三步,然後毫不猶豫地跪下叩首。
第一句是,“漢皇重色思傾國。”
秦玉簫想起養心殿裡所掛的那幅字,真是個笑話。
雪地冰涼,跪了幾次膝蓋便毫無知覺了。她穿得單薄,也未披件大氅,漫天的雪儘數落在她身上,白皙的手凍得僵硬蒼白,整張臉迎著凜冽地寒風,寒意順著四肢百骸傳進心裡,疼極了。
她走完三步便卸去身子上的力,如一堆散骨頭般跪在地上。雪花直接打在臉上,進到眼睛裡,化為淚水從眼角滲出,她狠狠地抹去。
“楊家有女初長成!”
太和殿,保和殿……乾清門……
半披的頭發被打濕了一層,衣擺與淩亂的發絲於寒風中飄散著,秦玉簫一雙眼睛死寂沉沉,蒼白的唇因長時間不進水而乾裂,滲出絲絲血跡。
“哈哈哈哈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女子的聲音張揚,嫣紅的唇被血上了一層口脂,眼尾泛紅,飽滿光滑的額頭和發頂上皆沾了雪花。走動久了,她身子搖晃,目光卻愈發有神明亮,整個人恍若瘋癲一般,仿佛帶著恨意的浴火重生。
長春宮裡傳來嗚咽的哭聲,隨著她的靠近,愈發大了。
翊坤宮,坤寧宮,繞了一個內圈又回到乾清門……回到前宮。
“姐姐,你看見了嗎……”
身子凍僵了,後來那鑽心的疼,也疼習慣了。
謝凜走了,這一次……不會再有人為她送傘了……
“秦玉簫!”
定睛一看,是有人背著光朝她奔來,不……是好幾個人!好多燈光為她而來,秦玉簫眼前模糊了,眼眶裡溢滿了不知是淚水還是已化的雪水。
“姑娘……”藍田幾乎是衝到她跟前,晃了下身子。
她欲伸手去扶,卻發現自己怎麼也抬不起手來。
藍田將大氅披在她身上,宋憶手中的傘遮在她頭頂,賀洵將手中的燈擱下,周衡玉怔怔地注視著她。
“我沒事。”秦玉簫穩下心神,冷冷道。
“令兄被他留下來,不知何時才能出宮。”賀洵低聲道,四下無人,他偷偷塞給秦玉簫一張揉得皺巴巴的紙,“見笑了。”
秦玉簫搖了搖頭。
賀洵交代了宋憶些什麼,“那……我便出宮了。”
“賀公子……我可否拜托你件事。”秦玉簫仰麵看他,眼神認真。
“你說便是。”賀洵半蹲下身子回答道。
秦玉簫摸摸索索地在衣袖裡尋找什麼,方才強裝出來的常態一下子崩掉了。
她捏著一封信,“拜托你將這封信交給國子監司業之女韓姑娘,再拜托她遞交給太子,就說……若信上的事他答應,便在下個月第一天往翊坤宮方向放幾隻白色的鴿子。”
這封信,她原本打算宮宴後找時機塞給沈秋,可惜已錯過機會,如此,隻能拜托多次轉交了。
她一字一句地交代,眼神有賀洵從未見過的堅毅。
賀洵思量片刻,“好,我答應你。”
臨走之際,周衡玉忽然停在她身邊。
“秦玉簫,保重。”
這是她第一次見周衡玉如此正兒八經的講話,倒也像個正人君子。
若她的決定,是下一個時代的伊始……
越往北雪越大,寒風越冷。謝凜迎著風雪馬不停歇地趕到山海關時,已是深夜。
關外是一片荒草地,準確來說,是亂葬崗。
半個晚上的風雪吹打,謝凜此時的腿已經無了知覺,目光濕漉漉的,發絲上沾著雪花。
他一下馬便跪在地上並躲開雲蕪的攙扶,目光晦暗不明,厲聲道:“雲蕪,你去關外軍營,就說……”謝凜忽然輕笑一聲,“就說……準備,起兵。”
“是!”雲蕪知道將士們忍聲吞氣等這一刻等了多久,他壓下心頭的激動立馬轉身上馬。
謝凜死撐著站起身,將馬兒牽到避風處,然後獨自一人進了山林。
鮮紅色的官服在漫天大雪裡格外惹眼,寒風灌入,衣袂翻飛,露出白色的裡子。發絲銜在唇邊,雙眼帶著苦澀的笑意。
一處掩人耳目的空地,坎坷不平中鑲嵌滿了玉佩。
在宮宴上,看見雲蕪麵色複雜地走近那一刻,他心裡就清楚,找到了,他爹娘,他府內兄弟姐妹,跟隨蕭家賣命的那些個將士們……
滿地的骷髏骨骸一半埋在凍土裡,一半裸露在風雪中。曾幾何,他也想過能與他們再見一麵,哪怕是在夢中。
謝凜跪在難得一塊空地上,昔日白皙修長的手如今變得通紅僵硬,顫顫巍巍地撫摸這片土地。
“鶴兒,去將這些玉佩給你們軍營中的將士們發了吧,他們出門在外……”
“娘……”
他含糊不清的哽咽聲與記憶中稚嫩的孩童聲重疊。
謝凜長睫上所沾的淚水在這冰雪天地中很快結了冰掛在睫毛上。望著整片的殘骸,眼尾泛紅,他咬緊了牙關,為自己所敬仰的賣命難道隻配得到這樣的結果嗎!忠士尚且如此,他們又憑什麼心安理得地坐高座!
殘破的散落滿地的骨骸上皆帶了傷口,他悲慟的哭聲一瞬間壓過了狂風,“啊!”
凍土堅硬,他生生挖開一個空子。
“謝凜!”他們是過命的兄弟,慌亂之下便直接叫出了他的大名。
慌忙趕來時,周衡玉白色的衣角也沾滿了雪水泥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