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陲小鎮雁回城裡有座“將軍坡”,起的名字威風凜凜,其實就是個小土包,脖子長的一眼能望過坡頂。
將軍坡也不是從來就有,傳說那是十四年前,大梁第一鐵騎玄鐵三大營北伐,蕩平蠻族十八部落,班師回朝時途徑雁回城,將廢甲棄置此地,就地落成了一座小山,後來沙塵砥礪,風吹雨打,就成了將軍坡。
將軍坡是個荒坡,種什麼不長什麼,連荒草也欠奉,偷情都沒個遮擋,光禿禿地坐落此間,也不知道能拿來乾點什麼。老人都說這是玄鐵營殺孽太重,戾氣逼人的緣故。時間長了,有那些閒得沒事的混混就以此為原型,編排了一係列邊陲鬨鬼傳說,久而久之,也就沒什麼人往那邊去了。
這天黃昏,卻有兩個十來歲的小崽子跑到了將軍坡下。
這兩個一個細高條,一個矮胖子,合起來活像一對奔跑的碗筷。
細高條的那個做小女孩打扮,得仔細看清才知道是個男娃,小名就叫曹娘子,因為算命的說他本是個女命,投錯了胎,恐怕老天爺還要給叫回去重新投,家裡便擔心他活不長,於是一直當女兒養。
矮胖的那個是葛屠戶的小兒子,小名葛胖小,人如其名,整個人幽幽地汪著一層富貴的油光。
他們倆一起對著將軍坡探頭探腦,隻是礙於鬨鬼傳說,誰也不敢走近。
葛胖小手裡捧著個銅皮的“千裡眼”,伸著脖子使勁往將軍坡的方向張望,口中喃喃地說道:“你說日頭都落了,還不下山,我大哥真是……那個叫什麼來著——上吊辟穀!”
曹娘子:“那叫懸梁刺股,彆廢話,快把千裡眼給我。”
這假丫頭時常假戲真做,可惜真的方向有點問題,不像閨秀,像潑婦,尤其愛揮舞著一雙雞爪子掐人。
他一伸手,葛胖小一身的肥肉就隱隱作痛,忙把千裡眼拱手奉上,叮囑道:“你可小心點,要是弄壞了,我爹一準要把我抽成餅餡。”
所謂“千裡眼”,是個銅製的小圓捅,周圍雕著“五蝠”,裡頭是透如無物的琉璃片,扣在眼睛上,十裡開外的兔子能看清公母。
葛胖小的這隻格外精致些,是他那當過斥候的祖父留下來的。
曹娘子拿在手裡新鮮了半天,舉起來望星星:“真清楚。”
葛胖小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指點道:“我知道,那個叫昏星,又叫‘長庚’,跟我大哥同名,沈先生教過的,我記著呢。”
曹娘子撇嘴:“誰就‘你大哥’了?你看人家理你嗎,腆著臉追著人硬要認大哥,看把你賤的……哎,等等,你看那個是不是他?”
葛胖小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還真是。
隻見一個少年正拎著把劍,低著頭,緩緩地從將軍坡上往下走,葛胖小當即仿佛也不怕鬨鬼了,滾地雷似的衝了出去:“大哥,大哥!”
他跑得太急,在將軍坡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嘰裡咕嚕地滾了出去,正滾到了那少年腳下。
葛胖小灰頭土臉地抬起頭,沒顧上爬起來,先諂媚地露出一個傻笑,呲牙咧嘴地說:“嘿嘿,大哥,我都在這等你一天了。”
名叫長庚的少年默默地縮回險些踩了葛胖小的腳。
每次看見葛胖小,他心裡都覺得神奇,認為那位殺遍千豬的葛屠戶可能天生火眼金睛,這麼多年,居然沒把兒子當成豬宰了。不過長庚性格穩重,嘴上很積德,不管心裡怎麼想的,嘴上不說傷人的話。
長庚很有大哥樣地伸手扶起了葛胖小,又拍去他身上的浮土:“跑什麼,留神摔壞了,找我有事?”
葛胖小:“長庚大哥,明天你爹他們就快回來了,咱們不上課了,你跟我們一起去搶雁食吧?肯定能把李小猴子他們打得屁滾尿流!”
長庚他爹是徐百戶——不是親爹。
兩三歲時,長庚隨寡母秀娘來到此地投奔親戚,誰知親戚早已經舉家遷走,奔了個空。正好雁回官兵徐百戶原配早亡,無兒無女,看上了秀娘,便娶她回來做了填房。
徐百戶帶人出關,收蠻子們的歲貢去了,算起來回城的日子多半就是這兩天。
邊城清苦,小孩也沒什麼零嘴,將士們每次納貢歸來,都會順手帶些蠻人的奶酪和肉乾,沿途撒向路邊,每每引得頑童們爭相搶奪,這就叫做“搶雁食”。
既然是“搶”,一幫小崽子們肯定免不了打架,隻要打不壞,大人就不管,他們便自己打得拉幫扯夥、煞有介事。
這種事,誰要是能拉到長庚入夥,誰就相當於立於不敗之地。
長庚從小習武就一絲不苟——邊陲多軍戶,習武的孩童本不在少數,隻不過練功夫得吃苦,大多小孩都是隨便混混,練得稀鬆二五眼,唯有長庚從開始學劍那天起,便每天獨自上將軍坡練劍,多年來苦練不輟,毅力驚人。
如今,長庚虛歲未滿十四,一隻手已經能提起六十多斤的重劍,雖然心裡有數,從不參與頑童打架鬥毆,但那些小崽子們就是莫名地都有點怕他。
長庚聽了沒往心裡去,笑道:“我多大個人了,撿什麼雁食?”
葛胖小不依不饒道:“我都跟沈先生說好了,沈先生也點頭了,這幾天放咱們的假。”
長庚背負雙手慢悠悠地走著,重劍有一下沒一下得敲在小腿上,沒理會葛胖小的孩子話。
他讀不讀書,練不練劍都取決於自己,跟先生放不放假沒關係。
葛胖小:“再說了,沈先生說他要給十六叔換藥,這幾天可能也要出遠門采買草藥,也不在家,你又沒地方去,就跟我們去吧,整天練劍有什麼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