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長庚終於往心裡去了,他當下一頓,問道:“十六不是剛從長陽關回來,怎麼又病了?”
葛胖小:“啊……好像吧,他一直也沒好過啊。”
“那我瞧瞧他去,”長庚衝兩個小跟屁蟲揮揮手,“快回家,天都晚了,誤了飯點你爹又要揍你。”
葛胖小:“哎,大哥,那個……”
長庚沒興趣聽他“這個”“那個”個沒完,男孩子這個歲數,大一歲是一歲,個頭和想法都差很多,長庚已經不太能跟葛胖小他們玩到一起去了。
他仗著自己個高腿長,轉眼已經走遠了。
小胖子白跑一趟,沒請到人,失望地歎了口氣,回頭瞪了曹娘子一眼:“你倒也說句話啊!”
曹娘子臉蛋通紅,目光飄忽,方才對葛胖小頤指氣使的模樣早就蕩然無存,少女懷/春似的捂著胸口:“我長庚大哥走路的模樣都比彆人好看。”
葛胖小:“……”
再也不能帶這現世寶出來了。
葛胖小所說的“沈先生”與“十六叔”是一對兄弟,與長庚還頗有淵源。
兩年前,長庚還小,獨自溜出城門玩,不小心迷路遇上了狼群,險些被叼走,幸好那沈氏兄弟遊曆到此。
沈先生用藥粉驅走了餓狼,救下了他一條小命。兄弟兩人後來在雁回小鎮長住了下來,徐百戶將自家一個空院子租給了他們,感念他們救命之恩,不收房租。
兄長名叫沈易,是個屢試不中的落第書生,雖然年紀不大,但仕途之心已絕,安分守己地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當起了隱士,街坊們都客客氣氣地叫他“沈先生”。
沈先生除了當隱士,還兼任大夫、書信對聯代筆、西席先生與“長臂師”等數職,他十分多才多藝,會給人治跌打損傷,還會給母馬接生,白天在家裡辦私塾,教一乾少年念書識字,晚上將學生們打發走,便能挽起袖子修理蒸汽火機、鋼甲與各色傀儡,補貼家用,隱世隱得不可開交。
沈先生什麼都會,又會賺錢又會顧家,燒火做飯也是一把好手,能乾極了,他那兄弟因此無事可做,隻好專門負責敗家——沈先生的兄弟叫做“沈十六”,聽說是從小身體不好,家裡恐怕養不大,便也沒給取大號,因為是正月十六生的,就以“十六”做了名。
沈十六一天到晚既不讀書,也不乾活,油瓶子倒了不知道扶,連捅水都沒見他挑過,不是閒逛就是喝酒,十分不學無術,幾乎沒有一點優點。
除了長得好。
長得真是好,鎮上的老壽星親口鑒定,說活了快九十歲,沒見過這麼齊整的男人。
可惜再好也沒用——沈十六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人燒壞了,眼睛約莫也就能看清近前兩尺的東西,離開十步遠,連男女都分不出。他還耳背,跟他說句什麼都得靠喊,每天從沈家門口過,隔著院牆都能聽見那溫文爾雅的沈先生瘋狗似的衝他咆哮。
總而言之,沈十六是個又聾又瞎的病秧子。
依他的條件,本該是個得天獨厚的小白臉,可惜這邊陲小鎮裡除了窮鬼就是窮神,哪怕來個天仙也沒人包養得起。
按著當地風俗,大恩大德無以為報的時候,便會認乾親,有兒孫的兒孫認,沒有兒孫的自己認。
沈氏兄弟從狼嘴裡救下長庚,是救命之恩,長庚理所當然地認兩人中的一個為義父。
沈先生讀書讀壞了腦子,硬是說不合理法,固不敢受,反倒是他兄弟十六爺痛快,當場改口叫了聲“兒子”。
這樣一來,沈十六那混混便占了個天大的便宜——倘若這遊手好閒的病秧子將來窮困潦倒,長庚就得給他養老送終。
長庚輕車熟路地穿過自家院子,從角門往外一拐,就到了沈先生家。
沈家一共兩條光棍,連隻母雞都沒有,自然不用避諱誰,他向來隨來隨走,門也不敲。
一進院子,一股藥味和著一陣氣如遊絲的塤聲便撲麵而來。
沈先生正在院裡皺著眉熬藥,他是個書生模樣的青年,穿一襲舊長衫,不老,但總是皺著眉,有一身飽含煙火氣的清寒。
塤聲是從屋裡傳出來的,吹塤人修長的人影被黯淡的燈光打在紙窗上,顯然水平不佳,也聽不出是個什麼調子,時常有那麼一兩個音吹不響,通篇啞聲啞氣,帶出點奇異的淒涼和倦怠。
若說這是樂聲,那可能有點牽強,長庚側耳品味了一下,感覺如果非要誇一下,那隻能說他嚎喪嚎得挺婉轉。
沈易聽見腳步聲,衝長庚一笑,隨後衝裡屋吼道:“祖宗,嘴下留情吧,尿都讓你吹出來了,長庚來了!”
吹塤的那位充耳不聞,憑他的耳力,可能確實也沒聽見。
沈先生一臉菜色。
長庚聽著覺得吹塤的人中氣還足,不像有病,先放了一半的心,問道:“我聽葛胖小說先生要給十六換藥,他怎麼了?”
沈先生看了看藥湯成色,沒好氣道:“沒怎麼,換季而已,四時用藥各不同,這病秧子嬌貴,難伺候得很——對,你來得正好,他今天不知從哪弄來個玩意,還想明天一早給你送過去呢,快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