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來已經給女兒的未來作好了預設。她將漸漸學習並逐步接手各種事物,從次要到重要,從少到多,直到成長為一名合格的王位繼承人,最終在他以後成為一名優秀的女王,把握好這個王國各種微妙的平衡——他原先是這麼想的。隻是……女兒終歸還是,很自私地,自顧自頭也不回地走上了另一條路。他的計劃變成了一紙空文。
為什麼……
桌上擺著一張相片。是先王室的全家合影。他看著那些泛黃的麵容,想起了一些不願提及的回憶。
弗爾萊伯茨不希望女兒到亞緹去的想法,並不完全出自那些利益最大化的考量。
牆上掛著大幅世界地圖。在蘭斯特莫裡亞主島和塞林群島之間那一片小小的海上,一條航線紮進了一個紅點裡。那航線一頭連著惠蘇頓,另一頭連著亞緹的首都——巴德森。
就是在這個紅點上,十九年前,一場海難,把出訪亞緹的全體王室成員,除了他,都卷進了漩渦裡,從此不再出現。不,這個漩渦太大了,甚至也把沒有在船上的他也卷了進來。
那一年的夏天也是這樣的溫暖。這樣一位“叛逆王子”,因行為離經叛道而幾乎等同於被逐出王室的、繼承順序王室內倒數第一的王子,正和他的妻子克羅爾度蜜月。那是在遠離塵世喧囂的地方,妻子的家鄉,博裡茨根鎮,沒有車水馬龍,也沒有權力糾紛。雪山,樹林,再加上妻子有喜,一切都是這麼美好。但那場海難結束了一切。王室委員會的黑帽銀杖禮官找了上門,他幾乎是被綁走的,隻來得及和妻子道彆。
然後?克羅爾沒有被允許隨行,由始至終等待著王室委員會口頭承諾的“通知”。然後,八個月後,874年3月5日,克裡斯蒂娜出生了,弗爾萊伯茨不在克羅爾的身邊。然後,五天後,874年3月10日,克羅爾因產後感染而離世,弗爾萊伯茨也不在克羅爾的身邊。克羅爾終究沒有等到那句輕飄飄的“通知”。
毫無疑問,為了維護王室的形象,尤其是為了保持一國之君王的“神格”,王室委員會絕對不希望看到在王室成員之中出現長著獸耳的亞人這碼事。儘管這些亞人品行端正,容貌姣好,名聲比某些貴家子好上十倍百倍。王室委員會的那幫人橫在弗爾萊伯茨的麵前,伸出手去攔住他。而他還太弱小,推不動這群看上去弱不禁風的老頭子組成的堅實高牆。
直到四年以後的878年3月,亞緹方麵通過了全國範圍內的亞人平等化法案,他才得以憑借自己那微弱的力量,重走那條小道,回到長穀郡去。
車駕抵達的那天,又是一年的3月10日。四年了。
他將她墳塋上的泥土輕輕捧了一把。他把素未謀麵的女兒克裡斯蒂娜帶回都城。
當長著獸耳的小公主第一次出現在人群麵前的時候,舉世愕然,從此君王由神變人,亞人由非人變人。這恰恰是他想要看到的場麵。
蘭尼亞的思想枷鎖被徹底砸碎了。但亞緹呢?弗爾萊伯茨不好推斷,但他並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去冒這個險。
時間不早了,抓緊時間睡幾個鐘頭,今早還得聽他們打口水仗。
甘韋爾幾天以來的反向貓抓老鼠的把戲進行的相當順利。暗地裡跟蹤他的那幾個可憐蟲在這幾天的時間裡被迫對本郡地理進行了相當徹底的實地考察,包括但不限於道格拉斯城裡六百多條小巷的相對方位、十三間咖啡館的店址和經營情況、城外三座山頭的地形數據,等等等等。雖說他們也算得上是訓練有素,可連續六天每天近十六個小時的超長工作時間已經讓他們有了想要辭職的衝動。
這老頭是什麼怪物?自己隻是打工的而已,混口飯吃,還不至於把命搭上。
要不是人手不夠,你還能把我們耍的團團轉嗎?
要不是吩咐不允許輕舉妄動,秘密行事,自己早就……
累死累活還一點成果沒有,他們自然是氣得七竅生煙。第七天淩晨三點,等到他們從駐紮點一瘸一拐趕到他前一晚的落腳處門前,準備蹲守的時候,他們看到門上貼著一張紙條。
“諸位,我在這裡站了十分鐘了,你們也不出來,那就彆怪我先走為敬了。你們這些人的話,至少要在門前蹲個一晚才算合格吧?我也不瞞你們了,你們找的人壓根沒有下船,現在已經在千裡之外了。祝你們好運。”
他甚至還很囂張地在下麵注明了時間。二十分鐘以前。
你當我們不想嗎?跟蹤隊伍領頭的揭下紙條,抑製住把它撕碎的欲望。這個甘韋爾,好住不住,非要住在警署旁邊。要在你這裡門前蹲一晚,自己和這幫弟兄就都要進去坐花廳了。
紙條下麵有兩行小字。借著月色,那領頭的眯了許久才看清楚寫的是什麼。
“對了,後麵留的白送你們寫辭貢吧。乾的這麼差勁,也免得上頭來炒你們魷魚了。”
忍住,忍住!這是激將法!領頭勉強維持住了清醒的頭腦。能去哪裡呢?要跑了的話,那就隻能往碼頭去了!
他把人手第三十七次安排好,帶著一小隊的人往港口去。大半夜的也沒有船發,這還截不到他胡!
不出所料,客運碼頭上甚至沒有船的影子。但是人呢?
孤零零一個亭子。裡邊有個打著瞌睡的售票員。去問問。
“上一班去亞緹的船,昨晚七點發船。下一班要等到九月三號,也就是,六天後。先生們是要買票嗎?”售票員拖著長而重的鼻音慢條斯理地講話,不時推推他那三分鐘滑一次的細框眼鏡。
七點……等會,他回到寓所是在十點,這不可能……
難道跟蹤了半天跟錯人了嗎?可是那門上的字條分明是來嘲笑他們的。
這不合理,這不合理。
幾天以來的疲憊夾雜著懊惱和氣憤,那領隊的頓時感覺有些天旋地轉。
“隊長,醒醒啊!”
“隊長!先回去彙報情況再暈也不遲啊!”
“隊長!”
“幾位先生,如果不是來買票的,那就請回吧。”那個夾著鼻音的聲線聽不出感情。
甘韋爾在船上睡得很熟。這幾天他也累得不輕,好在人脈足夠廣,總有幾個老朋友願意幫忙。但是啊,我的小克裡斯蒂娜,為了你著想,你外公從此以後可沒辦法在明麵上幫你什麼了。接下來,一切都要看你自己了。
有一位故人出現在他的夢裡。恩師列斯特,好久不見。現在,你已經比我年輕了。
“查理,好久不見,過得好嗎?”
長久的沉默
“小家夥們可還好?”
“老師,我沒有保護好他們……”
“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小克羅爾跟我講,你對她很好,她過得很開心。”
“……”
緊接著,恩師消失不見了。夢的外邊濤聲不絕,夢裡的海洋卻是冰封的。天黑的很徹底,他和克羅爾正委身於陸上商隊,穿過北極領地和凍洋,趕往他的故鄉。國王大學已經不適合待下去了。巴德森城已經不適合待下去了。亞緹王國已經不適合待下去了。
他能做什麼呢?唯有祈禱能夠活著抵達目的地。
雪橇劃過冰麵,發出奇異的聲響。
夢醒了,他發覺自己熱淚盈眶。
“哭什麼呢,至少,還有克裡斯蒂娜啊。算算時間,她應該快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