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林子看到了哭著來找他的宋棠。
“林、林子哥,哥,我姐、我姐沒回來。”宋棠哭著上氣不接下氣,鼻涕一大把抓在手裡,又抹在林子的衣服上,斷斷續續地說,“出去了有一、一個小時了,她、她讓我如果九點前沒、沒回來,就、就來找你……”
“我、等不到,她、被我媽拉、走了。”
“我攔不住啊,林子哥。”宋棠說完哭了處出來。
林子趕緊拉起他,邊走邊說,“你先彆哭,你這不是來找我了嗎。咱們先去找方蘊之。你知不知道你媽拉了宋川去哪?”
宋棠克製著哭泣,喉嚨一下一下地抽動,嗓子嘶啞:“有,我、今早聽到她們說丁家。”
丁家不止一戶,但是哪一家也不難猜。林子用單車載著宋棠,心裡更堵了,腳下用力地踩下踏板。
宋棠留在了方家和芳嬸一起,方蘊之手腳冰冷,但也想到川兒既然這麼吩咐,大概率是不會回宋家了,她捂著胸口,說話間不斷深呼吸,“媽,媽,你和棠棠在家裡等川兒,我和林子去丁家。”
芳嬸一把抓住她,阻攔的話到了嘴邊變成了“彆傷了自己”。
方蘊之把頭發卷成包子,踩著單車和林子穿梭在黑夜裡。不到七點,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仿佛半點都不眷戀這人世一樣,一秒也不願多留。
丁家在靠近眠川山的地段,四個單車輪胎碾過泥沙,卷著秋風不斷旋轉,卻依舊滿足不了騎行者的心願——再快點,再快點呐!
跨進丁家沒受到任何阻礙,因為那裡大門開敞,停車落地後看到這情況,方蘊之反而更加忐忑了。
誰也不知道方向,她和林子走在宅子的沿廊裡,聽到不知哪裡傳出了喊天喊地的嗚咽聲,加上騎車後隨帶的耳鳴效果,那哭聲在夜裡顯得尤其蒼涼。
方蘊之拉著林子循著聲音往裡走,那是東麵一個房間,他們聞到一股鐵鏽味,離那個房間越近,氣味也越濃。林子撒了手衝過去,看到那地上躺著一個人,肩膀一片紅,地上還有沒乾掉的血跡,暗紅的,像踩爛在地上的楊梅。
旁邊蹲著兩人,一個看上去和宋棠差不多大,但要圓潤許多,正咬著衣服抽泣,口水眼淚濕了一衣袖;另一個應該是醫生,正在包紮胸口。
林子用力拍了一下門,“砰”一聲,那哭著的孩子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細長的眼睛淚汪汪,勉強也能看出驚慌,愣愣地看著門口的林子。
醫生隻回頭看了眼,繼續埋頭撒藥包紮。
怒氣支配了林子,他氣衝衝地上前推了那小孩一胳膊,問:“那姑娘呢?”
沒人回話。
林子抓住了醫生的手,怒吼道,不準救他,又扭頭問了一遍。
小孩雙手撐著地板,嗷嗷大哭。
李紹林還沒來得及乾些其他,就被醫生反手壓到地上,而方蘊之這會兒才趕到,氣沒喘順,還帶著哭腔,“林子,我看……看到鏡姨了。”她擦了一把淚水,看到林子被絞著手壓著,動手的正是前幾天重遇的恩人。
“醫……醫生?”
葉醫看到方蘊之時怔愣了下,很快放了人,重新帶上了手套去拿繃帶。
“川兒不在。”方蘊之迅速看了下這房間,被褥很淩亂,全拖到地上了,兩張凳椅也倒了了,地上還留著斑斑血跡,從床邊滴到人倒下的地方。
方蘊之走過去,看到地上躺著的人還閉著眼昏迷不醒,她拉起林子,說,“鏡姨坐在那裡也不說話,我們……得去找川兒。”
房間充斥的膏藥和血混合的怪味,胃液被刺激得不停翻滾。林子乾嘔了一下,又一腳踢在那不省人事的丁家人腿上,“人渣也有人救。”說完又抬起了腳,地上跪著那小孩見狀立馬撲了上去,緊緊抱住林子的腿。
方蘊之看了一下葉醫,也拉住了林子,“醫者無私,醫生做分內事而已。”她儘量站在不會擋光的位置,側著身子蹲了下來,吸了吸鼻子問,“恩人,你來的時候有看到上次和我一起的姑娘嗎?”
葉醫搖搖頭,說沒有。
“那他現在能醒來嗎?”
葉醫瞥了眼丁家少爺死灰色的臉,歎了聲,“暫時不能。”
“宋川兒會不會回家了?”林子看了那小孩一眼,使了力把腳抽出來,他不是拎不清的人,找人撒氣頂啥用。毫無頭緒地坐到地上,林子抱著頭,眼睛瞪得大大的,揪緊了頭發喃喃自語,“明天就回來的啊。”
方蘊之捂著肚子出了房,她靠在涼透了的柱梁上望著天,來的時候月亮還沒上來,現在已懸在半邊天,缺了一小塊,還剩幾天就滿了。丁家的院宅聞不到花味,不遠處的山黑乎乎一片,方蘊之凝視著山脈的輪廓,腦海裡突然閃過了什麼,轉身衝回屋裡拽起林子,開口時喉嚨還是乾澀的,但仿佛因找到水源的方向而稍微振作些,哪怕那可能隻是海市蜃樓:“林子,眠川山就在旁邊。”
聽到眠川的林子也回過神,抓著方蘊之的手臂說:“對,眠川,川兒可能去裡麵了。”
他們熟悉眠川,無比熟悉,希望的火苗忽隱忽現,在他們眼裡都因心中未宣之於口的猜想而更黯了幾分。可不管怎麼樣,都是要去了。
“鏡姨還在那裡。”經過一處院落時,方蘊之停了下來說。
林子隨方蘊之望過去,看到台階那裡坐著個人,那邊沒點燈,她整個人陷入了光照不到的陰暗裡。“我不認識她。”林子挪回視線,越過方蘊之往前走。
快步到門口,他們又被叫住了,葉醫挎著藥箱追了上來。
“恩人,怎麼啦?”方蘊之推著單車問。
“我跟你們去。”
“不用啊。恩人,我們要去山裡。”方蘊之停下了動作,卻見到葉醫已經不由分說地跟上了。一旁的林子露出了些許迷惑,他還不知道方蘊之口中“恩人”何來,可是想起山裡這個點烏漆嘛黑的,也勸道:“對啊,你就彆跟了,不是還要看病人嗎。”
這話就算沒那個意思,說出來還是變味了。葉醫笑了笑,沒往心裡去:“止血了死不了,你們找人,有郎中跟著會好些。”
這說得不無道理,於是兩人變成三人,踩著車前往山口。
“又麻煩你了。”方蘊之滿腹焦慮,騎到半路才想起該說聲謝。
“沒事,”涼風把聲音都往後吹,葉醫看了眼方蘊之緊鎖的眉頭,把想說的話放了放,斟酌著字句道,“他身上除了血,沒其他不雅觀的東西。”
方蘊之聞言一愣,聽明白意思後,忍著哭再次道了聲謝。
葉醫把注意力放回路上,沒再說什麼。
“那,找到了嗎?”趙顏傾身,胸口磕在桌沿的雕花上,她顧不上紋路印入肌膚的不適,急於獲取一個答案。
阿裡斯沒有正麵回答。
他們沿路撿起了帶血的利器,是宋川從去年起就藏房裡的裁縫剪,葉醫擦拭後遞給了林子。夜遊的鳥雀咕咕叫,間或扇動的翅膀掃起陣陣風,羽毛擦過樹葉和空氣引起細細簌簌的聲響,他們幾乎不曾在這麼晚進過山,兩人帶著葉醫從他們最常走的路往裡走。
到了池潭,林子看到整齊擺在潭邊的一雙布鞋,石榴色的底布,精致的繡花,他隻一眼就認出了——許知平用花瓣鋪滿鞋麵的場景還曆曆在目,“花之蘊,長若林,許宋一生平。林子,酒宴就交給你掌勺吧!”
一腳踏進池水,碎了一泊月華。他們也曾夜裡戲水。許家的池子一直很清,深淺適宜,年少的他們嘻嘻哈哈地攪動著池水,那時還有池魚,魚兒被嚇得遊得遠遠的,躲到另一岸的水裡看著少年撲騰著手臂玩耍。濺起的池水在空中閃閃發光,接著又被撲到更閃耀的地方,它們加入了少年人的歡笑,合奏出雜亂無章又無與倫比的樂曲。
“哎,我們來撈月亮吧!”三五月盈盈,宋川舉著雙臂叫喊道,“看誰能撈起來。”
“嘁,小意思,看我的。”林子一個箭衝去池中央。
“等我!川兒川兒,抓住他!”方蘊之把衣服塞進褲子裡,逆著水流不甘示弱。
“就你倆欺負我,我還有知平哥!哥——快來幫我!”
“哎,那可能不太行。”許知平拍起一巴掌水,向著夥伴們走去。
“哥你居然!我跟你們說,這水裡撈東西我可在行了,等著——啊!方蘊之,你腳邊有什麼?”
“什麼!”
“蘊兒,彆怕,他騙你的!”
“好你個李紹林,給我等著。”
“哈哈哈誰怕誰——”
林子的雙手蘸上了黑黃的泥,浸泡在水裡拉出了絲絲縷縷的泥帶,又在碰到池壁池底時加深了一層。仿佛下雨了,不斷有水珠滴到湖麵上,流進他的眼睛裡,帶著刺激的鹽分,模糊了視線。
“林子,出來,我們去另一邊,寺裡也要去的。”方蘊之從另一側走回來,近乎崩潰地蹲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