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一愣。
旁邊的小芳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人不凶神惡煞的時候,還顯得怪憨厚的,他抓了抓茅草一樣的亂發,看著褚桓的表情有些眼巴巴的。
南山對他說了句什麼,小芳聽了睜大了眼睛,湊到褚桓跟前,伸手在空中畫了一個長方形,又攥起拳頭做滾動狀,而後用兩根手指交替,模擬人走路的樣子,最後指了指褚桓,伸出了一根手指。
這次褚桓終於精準的接收到了他的信息。
小芳說的是:昨天從車上下來的隻有你一個人。
褚桓用力掐了掐眉心,仔細回憶了一番,頭天上車的時候,車上有幾十號人,他下意識地把每一個人都掃了一眼,此刻稍稍一想,每個人的特征還都在他腦子裡。
乘客中,有搭車返鄉的進城務工人員,有去臨近的鄉鎮探親的,還有背著行李送孩子去途徑的縣城裡讀書的……嗯,還有一個人。
褚桓想起來了,那是個戴眼鏡的青年,細皮嫩肉,看得出不是體力工作者,他記得那個年輕人的行李箱很大很沉,看樣子是要出遠門,並且打算住上一陣的樣子。
那青年上車很早,卻偏偏坐在了最不舒服的側座上,應該是為了不讓自己的手離開行李,他身上帶著很少出遠門的人那種特有的緊張,而每到一站,青年都會伸長了脖子往外張望站牌,不像走親訪友,應該是第一次到這個地方。
哦,楮桓記得他手裡還捧著一本小學三年級的語文課本。
應該是他。
到了終點站,褚桓就沒見過那個青年了,想來大概是年輕人在半路上深刻體會了什麼叫窮鄉僻壤,感受到了夢想和現實之間的巨大鴻溝,一時打了退堂鼓,在中途下車跑了。
“你說的那個人,我可能……”褚桓話音一頓,他看著南山期盼的表情,忽然就不忍心了。
這對於褚桓而言,又是個不怎麼熟悉的感受,無論是中二時期四處惹是生非,還是他後來沉潛下來一路腥風血雨,褚桓都沒有對誰不忍心過,可是到了這裡,他居然硬是把心裡的話來回斟酌了兩三遍,搜腸刮肚也沒找到一個委婉些、又能讓對方理解的說辭。
一時間竟顯得有些吞吞吐吐。
好一會,褚桓放緩了聲音,近乎輕柔地說:“我可能遇見過你們等的老師,嗯……他個子不高,拿著一本小學生教材——小學生,就是孩子,這麼高滿地跑的那種,教材就是書,書你知道吧?像你拿的這個一樣的——就是給孩子看的書。”
南山吃力地聽懂了他的意思,皺了皺眉。
褚桓:“但是下車的時候沒再看見他,我猜他可能是中途遇上了什麼事,臨時改了目的地……”
南山的表情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小芳聽不懂是怎麼回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急得臉都漲紅了。
褚桓立刻改口:“不過說不定他隻是晚點過來,可能過幾天就……”
他的安慰是徒勞的,不知道南山聽懂了多少。
南山忽然歎了口氣,微微抬起頭,半闔上眼睛,俊秀的麵孔顯露出堅硬的線條,他像一塊固守而又孤獨的石像。
他好一會一言不發,褚桓卻感覺到了那種沉重的失落。
不需要語言傳達。
“我……我這不好。”南山輕聲說,“不來。”
他的學習能力讓褚桓驚異——方才南山用字典找字的時候,由於錯處太多,褚桓為了便於交流,會把他指到的每個字都念出來,沒想到一轉眼,他竟然就記住了大半,讀音模仿得像模像樣,這句話雖然說得不大連貫,用詞也精簡得讓人發指,但褚桓確實聽懂了。
褚桓猶豫了一下,提醒說:“其實如果需要老師,你們可以找自己的行政人員,就類似村長、族長的這些人,讓他們向縣裡提交申請,每年都有支教大學生報名的……”
這話說完,褚桓自己都覺得對方肯定聽不明白,但又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清楚一點。
南山卻勉強一笑,搖了搖頭:“不好,不喜歡來。”
說完,南山站了起來,伸手為褚桓攏了攏被子,又把他的眼鏡和換下來的衣服取過來,放在床邊便於取放的地方,衣服上的血跡已經被清理乾淨了,而他隨身的東西——軍刺和槍都還彆在原來的地方,連隨身的迷你救生包都原封不動地躺在他的兜裡,對方仿佛沒有碰過。
褚桓:“南山……”
南山伸出一根食指,打住了他的話音,把熬好的草藥端過來遞給他。
那時綠油油黏糊糊的一碗,賣相十分險惡,可是褚桓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他居然二話沒說,接過來就喝光了。
南山扶著他躺下,而後又走到窗邊,拿出了一片葉子,葉笛的小調再次響起,這一回聽起來沒有那麼歡快了,卻也沒有多怨念多沉重,隻是尾音悠長,顯得有一點寂寞。
褚桓以為自己會睡不著,連隻貓走過來都能驚醒他,彆說屋裡有兩個大活人,可在那葉笛聲中,他莫名地感到一陣疲憊的放鬆,不知不覺中,就已經昏昏沉沉地迷糊了過去。
誤會看來是解釋清楚了,等他再醒來地時候,那兩個人差不多也應該已經走了吧?
他真的還想再聽一次之前那讓人心情愉悅的葉笛小調。
半睡半醒的時候,褚桓心裡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要麼我跟他們走得了。
隨即,他又覺得這想法是異想天開——去偏遠少數民族地區教漢語?專業也不對口啊。
“肯定是酒喝多了。”他把自己所有失態的緣由都一言以蔽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