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就是個放屁能砸腳後跟的地方,小得一眼能從開頭望見結尾。
他們從“肯當雞”裡出來,不可避免地再次經過了褚桓來時的汽車站,此時正是中午,客流量達到了當地的高峰,好幾個戴著小紅帽的導遊正拿著大喇叭呼喚各自的遊客跟上。
遊客們像一群怎麼也趕不到一起的羊群,一下車就自由散開,有疲憊地跟著走的,有四處找廁所的,還有對著縣城崎嶇的道路拍照的。
唔,不知道這窮鄉僻壤有什麼好拍的,這可能是個遊客特有的儀式。
南山和小芳被這麼多人震撼了,自覺地避讓道路。
什麼叫“幅員遼闊,人口眾多”?淺嘗輒止地讓這倆來自大山的孩子看個冰山一角,估計就夠他們長一年份的見識了。
南山怕人碰到褚桓,自覺地站在前麵擋住他,同時好奇地指著遊客問:“做什麼的?”
褚桓看見人多就煩,但是麵對南山,他沒把心裡的煩帶出來,隻是懶洋洋地說:“旅遊。”
南山和小芳一同望向他,兩雙眼睛裡是如出一轍的好奇和不明所以。
褚桓:“……就是從遠處跑來玩的,爬山——就那種山,爬上去玩。”
還是不明白——大山人民可能想象不出,爬個山而已,乾嘛要這種陣仗。
褚桓頓了頓,選擇了更加通俗易懂的方式,他慢吞吞地抬起一隻手,做出往嘴裡扒拉的動作:“吃——”
然後他回手拍了拍小芳的肚子:“飽了——”
最後褚桓手掌一攏,做了個“很多”的手勢:“撐的。”
南山和小芳恍然大悟,用豔羨加上一點不可思議的目光打量著過往的人群。
這時,一個姑娘走到他們附近,手裡拿著一個“立拍得”,她拍了一隻蹲在路邊曬太陽的看門狗。
“喀嚓”一聲把褚桓身邊倆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片刻,成像的相紙被吐了出來,小姑娘捏在手裡來回扇動了一會,狗照片就清晰了,她跑回去拿給自己的同伴看,南山他們倆人一直目送著她的背影。
隨後,小芳震驚地走上前去,彎腰觀察地上的狗,狗抬頭看了這赤膊的漢子一眼,淡定地衝他搖搖尾巴,表示自己還活著,沒有被貼在紙片上帶走,鄉巴佬們大可以不必太擔心。
小芳立刻屁顛屁顛地跑回來,哇啦哇啦地衝南山報告他發現的新大陸,報告得興高采烈,手舞足蹈。
褚桓的目光就落在了南山的圖騰上,看得出那是一隻凶獸,他不是民俗專家,不知道這是哪一族的崇拜,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圖案。
從小芳對南山的態度來看,這個長發的帥哥似乎在他們當地有著很高的地位,很可能是族長或者族長的親戚。
褚桓知道,除了通常意義上的五十六個民族,國內其實還有一些由於種種原因無法統計識彆少數民族,南山他們可能是其中一員。
他問過南山他們是什麼族,得到了一個無法用漢字對應的回答,發音上近似漢語的“離衣”,比漢語發音稍微複雜一些。“離衣族”這個名稱到底有什麼意思,南山本人不知是不太清楚,還是不方便回答,隻給了他一個似是而非的解釋,好像是什麼“守山人”之類。
南山懂一些漢語,認識的字比會說的話多,有錢,知道怎麼買東西,知道錢的麵值,可見並不是與外界毫無交流的,然而這種交流一定並不深、也並不普遍,反正在這麼一個小小的邊陲縣城裡,他看什麼都新鮮,又仿佛是為了維持某種形象,不能像小芳一樣上躥下跳地四處圍觀,眼神裡卻總是充滿躍躍欲試的好奇。
是因為交通不便,所以不常出門嗎?
還有他們帶來的奇怪的草藥——特彆是那種白色的藥粉,如果真的能刺激細胞活性,流傳到外麵,該有多少人為之瘋狂?
這時,南山回過頭來,遞給褚桓一隻手,示意他扶著自己,用不熟悉的漢語生硬地說:“河這邊好。”
褚桓忍不住偏頭看了他一眼,“河這邊”是什麼意思?
接著,南山想起了什麼,忽然低頭一笑:“要是我們那的孩子……小學生也來這裡,就好了。”
褚桓對他說過“小學生”就是“孩子”,他立刻記住了這兩個詞,儘管理解上可能有一些偏差。南山說這話的時候沒什麼埋怨,隻是仿佛懷著某種遙不可及的憧憬,因為夠不著,而顯得有一點羨慕。
如果他埋怨,褚桓大概會十分理解,但畢竟是彆人的事,理解完了,他也不大會觸動。
可是南山那一點小小的羨慕卻不知道怎麼的,好像一把鈍鈍的小刻刀,在褚桓心上不輕不重地劃了一下,褚桓心裡第二次冒出那個念頭:“他隻是想找一個能教漢語的人而已,怎麼那麼難?要麼我去得了。”
這念頭一閃而過,褚桓的目光掃過熙攘的人群和停滿了大巴的車站,再一次暗自搖了搖頭,心想:“想什麼呢?”
他還有很多事要做,小鬼被捕,他怎麼也要跟完小鬼的審訊吧?
怎麼也要聽一聽完整的供詞,看看那些人是個什麼下場吧?
他還想回去以後找個靠得住地醫生看一看,調整一下狀態,如果可能的話,再回去工作……
他還想看看小璐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一想起這些事,褚桓那飄到天邊地臆想就被沉甸甸地壓在了原地,他看了南山一眼,拍拍他的肩膀:“在這裡等我一會。”
說完,他拄著自己的簡易拐杖,往遊客的方向走去。
南山一愣,不放心,立刻跟了上去,但是他聽明白了褚桓那句“在這等”,於是以為他有什麼事要辦,沒有跟得很緊,隻是不遠不近地綴在後麵,看著褚桓走到方才拿立拍得的小姑娘麵前,低著頭跟她說著什麼。
彆人說話,南山覺得自己不應該走得太近,於是等在了路邊,忽然,他看見了一個人正低著頭跪在路口,麵前鋪開一張大紙,上麵寫滿了字。
這是乾什麼的?
他不了解,其實稍微熱鬨點的地方都有這種人,一般是有手有腳的青壯年人或者穿著校服的學生,麵前擺著一張紙,上書自己出遠門遇見小偷,或者求學無門雲雲,坐地要錢。
南山就走過去,以一種近乎於研究的態度蹲下來,逐字逐句、仔細地默讀了騙子編的故事,看完了理由,又看到最後的“求二十元做路費”,他就默默地從兜裡摸出一把有零有整的人民幣,仔仔細細地核對了麵值後,抽出了一張二十塊錢的,並沒有扔在對方的碗裡,而是伸長了胳膊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