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蒼沅大個六七歲,原本是筒子樓裡住樓上樓下的鄰居。早些年父母離異,她被判給母親,但不久後母親因病離世了,父親已重組家庭,並不管這個半大不小能活活拖死一個人的女兒。
何遙當時正值三觀定形的階段,卻沒人教養,總被校外的小混混纏上,而何遙為了自保,學會了打架;因為窮、沒有錢,全靠貧困生補助支撐著。
也不知是不是有緣,那一年蒼沅不過八九歲,因一起車禍失去了雙親,家裡親戚誰也不肯養這樣一個拖油瓶。也許是良心發現,沒有搶蒼沅父母留下的遺產,才得以讓她有一個安身之處和活下去的底氣。
剛失去父母那陣子,這孩子經常做噩夢,會大半夜哭著跑上樓敲何遙的門。
許是可憐她,可憐她和自己有一樣的命運。何遙便把她帶回屋裡,耐心地安慰她,哄她睡覺。
有一天,蒼沅放學,一蹦一跳地回家做作業,路上碰見幾個大她好多的小混混,嬉笑著打量著她,推搡她。她哪裡見識過這場麵,一下就被嚇得哇哇大哭。
正當那群人想繼續時,何遙不知從哪兒衝出來,一書包直接掄在那個為首的小混混臉上,擋在她身前喝道:“周同磊!誰敢欺負我妹妹!”
小混混立刻重心轉移到何遙身上,何遙讓蒼沅快走,蒼沅也是被嚇到了,立刻就拎著書包上了筒子樓。
那一天,蒼沅至今都有印象。
何遙過了很久才回來,臉上有傷,腿上胳膊上都有傷,有的地方還在流血。
事後很多年,蒼沅再回憶起來,甚至懷疑當年那夥人是不是還動了刀。
蒼沅見她這副樣子,簡直被嚇呆了。何遙臉上卻帶著笑,讓蒼沅趕緊回家寫作業去。
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麼,蒼沅再也無從得知。隻記得第二天傍晚,姐姐早早就回了家,請蒼沅吃了一頓飯。
那頓飯,姐姐幾乎沒有動筷子,卻隻是帶著笑意揉揉她的頭發。她的臉上和胳膊上,可以看見的所有皮膚露出來的地方都有貼著紗布和膠布。
傷口都是何遙處理的,但何遙被打卻是自己造成的。
蒼沅越吃越難過,越吃越愧疚。眼淚啪嗒啪嗒就落進了碗裡。然後站起來撲進了何遙懷裡,大哭著喊對不起。
何遙嚇了一跳,隨後鎮定下來,笑她:“你哭什麼?我沒有怪你,你能好好長大我就開心了。”
在深城那個最偏僻的地方,灰撲撲的筒子樓裡,她們幾乎可以說是相依為命,攜著手,走過一個又一個盛夏深冬。
蒼沅來到何遙的花店外,戲劇性地歎了口氣。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嶄新的N95,確保自己的口鼻被捂得嚴嚴實實,才走進了店裡。
店外音響裡正在放歌,是一段男聲獨唱,帶點遺憾的憂傷:“……美夢裡學會感慨,你亦放肆你的愛;用力轉載,越過比賽;為我掩蓋,都因為愛……”
何遙正在店裡,一邊哼歌一邊修剪一束捧花。看見她來,“喲”了一聲:“來啦?——咋還帶著口罩啊?不悶嗎?”
何遙拿到高中畢業證就沒再接著念了,拿著打零工攢下的錢,又東拚西湊地借了點,開了一家花店——誰能想到一個校霸級彆的人物,人生夢想是開家花店?
一轉眼,何遙的花店已經在這條街上開了五六年了。因為花鮮價廉,周圍也沒有其它花店,何遙的這家在這裡生意相當火爆,口碑非常好。附近有人結婚什麼的都來訂她家的花,也就中午的時候能稍微歇一會兒。
何遙一個人忙不過來,就算蒼沅會時來幫忙也沒有改變現狀,所以她又雇了一個店員——一個姓曹的小姑娘,戴著副眼鏡,紮著單側麻花辮,總是一副溫溫柔柔靦靦腆腆的樣子,乾起活來非常認真周到細心。何遙目前對她非常滿意,過了試用期也一直留著她。
不過今天小曹休假,並不在。
蒼沅找了個凳子坐下,拽過一盆要剪的花:“沒什麼,有點小感冒。”
“感冒很正常,開春了,你們就立馬減衣服了,那小冷風一吹,不就感冒了嗎?醫生開的藥記得按時吃啊!”
蒼沅隨口應了一句:“嗯。”又突然沒來由地想起店門口放的歌,鬼使神差地扭過頭,補充了一句:“姐,你門口放的歌挺好聽的啊。”
何遙一愣,想起是哪首歌,自信地往後甩了甩頭發:“那是!你姐我品味好得很,去年剛出的歌,今年又火起來了,這叫緊跟潮流!”
外賣員推開了門:“您好,您的外賣!”門口的鈴鐺也“叮鈴”地響了一聲。
兩人同時抬頭,都正要去拿,低頭才發現自己正“陷在花海,無法自拔”。
何遙哭笑不得:“放門口吧!謝謝!我們等會就去拿!”
過了午飯時間,何遙有些困了,囑咐蒼沅:“幫姐看點兒店麵哈!我先去睡會兒。”說著便向裡屋走去。
午後的時間,安安靜靜,少有車輛和行人經過。這對蒼沅來說正好,她喜歡在安靜的時候做事情,可以很大程度集中她的注意力。
她也安安靜靜地坐在原地看著訂單修剪花,一片片花瓣隨著“哢嚓”聲,緩緩墜落,絢爛的生命綻放出了它一生中最後的一份美麗。
她剪得太過入神,甚至沒意識到有人來了。
“叮鈴”一聲,她才如夢初醒地抬起頭。看見來客是一個女生——還是個和她差不多大的。
隻不過,令人奇怪地是,那女孩竟裹得嚴嚴實實——雖說現在深城的二月是還有些寒氣,但還真不至於穿棉衣。她本來以為自己這種天氣帶個口罩已經是個天大的奇葩了。
——好吧,她也戴著口罩,不光戴口罩,她還戴了一頂米白的帽子。
蒼沅正式宣布,深城這個二月,春天奇葩榜她自己屈居第二,第一讓給眼前這位奇女子!
那女生在前台站定,直視著蒼沅——不知道是不是離得比較近,蒼沅在她的眼睛裡看見了自己的倒影,還隱約閃動著細碎的光芒。
這個女生隻露了上半張臉,但也可以說是生得美極了——皮膚白皙透亮,眼睛是那種極好看的鳳眼,眼睫毛根根分明,不似那種小刷子的密,交錯地長長短短,反而讓她更加真實、鮮活。
隻是不知為何,蒼沅竟覺得她有些眼熟。不是那種前不久剛見過,現在又見麵了的那種眼熟。
而是……那種在記憶長河中偶爾的一麵,此後再沒想起來。多年後再次相遇,關於她的那部分記憶就突然像是用鉤子從記憶中挑了出來,可那隻是一瞬間,下一秒就又因為太過蒼促而又滑走了。
女生說:“我想訂一束康乃馨,十朵,上麵寫“媽媽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