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嫤毓抬手打斷她的話,撫了撫身上綢衣,緩緩起身下榻。
芙蓉以為是自己一番話惹得自家姑娘不快,俯身叩首道:“是奴婢莽撞了,姑娘罰我吧,但芙蓉不後悔,芙蓉是真心為著姑娘好!”
溫嫤毓並未作聲,而是在滿室沉寂裡,一步一步走向跪伏在地的芙蓉,親手將她攙起。
芙蓉順著溫嫤毓起了身,一番快語說得她眼眶早已濕潤,終於在看到溫嫤毓衝她露出個溫和笑顏時落下淚來。
她這一哭,溫嫤毓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忙道:“怎的還哭了,我又沒有怪你。”說著撫上芙蓉緊扣的雙手,緩緩攥緊了。兩人掌心溫度交融,分不清是誰溫暖了誰。
她放輕了聲音,纖柔食指緩緩摩挲芙蓉手背,說話間一邊安撫芙蓉,一邊轉身向芙蕖輕輕漾出淺淺笑意,開口道:“母親走得早,你們二人自小同我一起長大,本該是我最為信任之人。從前是我識人不清,連累你們了。”
“好在如今補救也算不得太晚,怡和院那位我已有分辨,青枝藍蕊亦是不可再留。不過眼下時機未到,暫隻循序漸進便是。”
芙蓉登時便哽咽道:“姑娘終於與我們說心裡話了,從前還以為姑娘您是真心信了怡和院那位,我與芙蕖整日擔驚受怕嗚嗚嗚……
姑娘您下次心中有了決斷,可一定要知會我們……”
溫嫤毓:……
眼見芙蓉說著一發不可收拾,芙蕖忙道:“姑娘,那青枝那邊……”
溫嫤毓略一思附:“隻當一切作原樣,待她還如從前一般,我另有打算。”
萬事皆備,溫嫤毓這才提步:“替我梳妝罷,該去給怡和院那位送禮了。”
黃梨花木桌上刻築著雀鳥纏枝紋,靜佇在回字文雕窗一角處,窗外點點光輝斜入,與室中熏香互相繚繞,生出幾分朦朧。
溫嫤毓漸行落座於桌前,桌麵銅鏡便緩緩映出一張花容。
少女雲鬢霧鬟,麵額飽滿光潔,額下一雙黛眉舒展,眉弓微挑似彎月。
鼻若瓊瑤,圓潤小巧,易使人乍看便覺性情嫻雅溫和。
鼻梁流暢高挺,山根處落著一顆淺痣,色澤近灰並不引人注目,一旦發現卻覺格外秀氣明目。
眼睫翩然似羽扇,一雙美目形似飽杏恰在眼尾處微微上挑,平添幾分令人挪不開眼的嬌媚,年歲尚輕便已難掩綽約風華。
其中目光卻深邃如無波潭水,與相貌截然相反的,是端莊寧靜的氣度。
並不死板無味,隻隱隱透出雍容來。這般特殊的相互映襯,隻一眼便足以令人印象深刻。
唇形是恰到好處的飽滿,因著大病初愈,氣血稍虧唇色略淡,膚如美玉無瑕。
麵色發白,此刻瞧著姿容楚楚格外引人憐惜。
好一個風姿綽約的病美人。
溫嫤毓的妝發一直由芙蕖裝束,芙蕖心細手穩,擅長精細的活計,次次都能令她滿意,這次也不例外。
主仆二人對視之間已心照不宣,因著要去怡和院,芙蕖單在麵容上為溫嫤毓細細鋪了一層妝粉,用顏色最淺的螺黛淡掃蛾眉,她本就大病初愈,如今顯得麵色更加蒼白脆弱。
芙蕖將溫嫤毓一頭墨發鬆鬆挽成個單螺髻,溫嫤毓特意避開孟婉喜歡她帶的那些個流光溢彩的繁重金飾,她挑了一支臘梅冬枝素銀簪斜入發間,憔悴不減卻襯得她堅韌非常。
一旁芙蓉在為自家姑娘今日的穿著而糾結。
她挑出一深一淺兩身碧色,溫嫤毓自銅鏡中瞥見,隻道:“今日穿淺色更為適宜。”
待溫嫤毓換上羅裙,芙蓉頓覺豁然貫通。
這是身鵝卵青色的裙裝,清淺的顏色易顯得人過分素雅缺失氣場,這也正是芙蓉猶豫不決的原因。
隻不過溫嫤毓一穿上這羅裙,芙蓉的擔心便頃刻消散了。
這羅裙由暗紋織錦製成,麵料柔順隱隱泛著光澤,並非粗布凡品,這倒是其次。
特殊的是在袖口裙角處以銀線繡成的纏枝梅花連理紋。
縷縷銀絲在光下熠熠生輝,盤亙裙間盛放著的朵朵銀白,像有鏗鏘白梅怒放於恬淡初春,為這單薄的卵青色添一抹冬的肅殺。
難以關聯的二者以一種奇妙的方式融彙於少女身間,像冬日的淩冽與春日的葳蕤猝不及防地打了個照麵,如乍暖還寒,頓覺惠風和暢。
溫嫤毓刻意裝扮的憔悴,膚色白皙欺霜賽雪,卻不掩她身姿亭亭。
衣間白梅栩栩如生,淡青掩映間她麵色寧靜,便成了早春落下的雪,令人忍不住想要挽留,嗬護。
這銀絲梅紋是溫嫤毓親自繡上去的,芙蓉當時隻以為她繡來打發時間,沒想到這看似無波無瀾的花樣穿在溫嫤毓身上,也能綻放出這般綺麗的效果。
一時間滿室寂靜,芙蓉芙蕖都不由得晃了神,隻覺得自家姑娘病愈後好似與從前不大一樣了,卻說不出到底變在哪裡。
明明是與從前一樣單薄的身軀,卻再也不見半分怯色。如羸弱幼苗終於扛過了冬日,不卑不亢立在春光下,徹底鮮活了起來。
還是溫嫤毓率先打破了沉寂,看兩個小丫頭都盯著自己發呆,她衝二人笑了笑道:“都彆愣著了,想瞧我有的是時候,卻不是現在,還未用過早食呢。”
芙蕖忙欠身道:“是奴婢們疏忽了,我這便去小廚房,盯著安排些好克化的飯食,姑娘且稍等片刻。”
芙蓉眨了眨眼,不太確定問道:“姑娘不是要去怡和院,可來得及?用過飯去會不會顯得怠慢?”
溫嫤毓知道她這是被怡和院打壓的小心翼翼慣了,畢竟換做是從前的自己,因著先前的事罰跪祠堂,即便大病初愈,也得急著先去父親母親那問過安後才敢回來安頓。
她不急不慢道:“不妨事,正好等雨停,我總要先墊過肚子再去奉承怡和院那位的好,不然豈不是太虧待了自己。”
說著衝兩個丫鬟眨眨眼:“你們姑娘自是記掛著孝敬長輩,隻不過空腹喝了湯藥胃裡實在痛的厲害,不得已才用些養胃飯食,可彆記差了。”
芙蓉頓時心領神會,掩下那一抹促狹便做出副心疼不已的模樣:“是了,我們姑娘最是重禮節,病才剛好些便急著要去給夫人老爺請安,奴婢勸也勸不住,真是頂頂孝順的好小姐。”說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來,小姑娘笑聲清透,屋內氣氛立刻輕鬆下來。
從前溫嫤毓謹小慎微,處處做小伏低,連帶著身邊兩個丫鬟也過得小心翼翼,主仆三人很少會開玩笑,鮮少有這樣輕鬆肆意的時候。
溫嫤毓不禁心馳,這般愉悅生活,其實也不過是自己一念之差便能有所改變。
從前是她受困泥沼,令身邊貼心之人也艱難至此,前方路途是一片坦途也好,險象層生也罷,既然有這一次新生的機會,她便靠自己闖出條康莊大道來。
她不畏也不懼,更有信心衝破前世種種束縛,博得錦繡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