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儘 恩愛兩纏綿,轉眼成空歎……(1 / 2)

這一日黛玉早飯後去賈母處請安,因是等著紫鵑回去取手絹子,便一個人閒庭信步,剛走到沁芳橋那邊山石背後,記起當日同寶玉葬花正是這裡,正自心中微歎,忽聽得有人嗚嗚咽咽在那裡哭。

園子裡丫鬟婆子多了,尋常也要鬨出些口舌是非,黛玉慢步過去,見是個麵生的丫頭,生得濃眉大眼,卻有些憨氣兒,不停的在那裡抹眼淚,瞧著十分傷心。

黛玉有些好笑,又有些心憐,便與她搭了幾句話,不想竟從她那裡聽得了寶玉寶釵的事情,還說賈母要給自己尋婆家!

這本是她數年的心病,因此當時便聽得呆了,心裡腦子裡亂成一團,整個人迷迷癡癡又往回走。恍恍蕩蕩的也不知走到了哪裡,正巧遇見紫鵑趕來,她這時人已有些迷瞪,雖又隨著紫鵑去見了寶玉一回,卻仿佛在夢中一樣。好容易回了瀟湘館,剛到門口,就聽紫鵑道了句“可到了家了”,她心中一痛,忍不住“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原來黛玉平生所遇傷心事,尋根究底,皆因幼年失祜、骨肉離散而起,先前是一時怒急攻心,迷惑了心竅,這會兒聽了紫鵑的話,心弦觸動,將那股淤堵的勁氣兒稍稍泄出,雖是幾乎暈倒,人卻不像之前那樣迷糊,神智反倒漸漸清明起來。

雖有紫鵑在旁哭勸,黛玉心裡想的卻是那傻大姐兒說的話,那丫頭癡傻,編也編不出這等話來,又還說得那樣清楚,再有什麼不明白的?隻是她一介孤女寄人籬下,更無父母兄弟做主,便好似那無根浮萍,除了隨浪漂泊,又能如何呢?

她再是清高孤傲,眼下也不由得心灰意冷,即便請大夫瞧了,又服了藥,卻依然神氣昏沉,半點不見好轉。

其間賈母亦曾帶了王夫人鳳姐等來探望,雖也寬慰了她一番,但到底此時寶玉婚事已定,眾人難免各有心思,漸漸的就不太往她這邊走動,上行下效,不多久瀟湘館便門庭冷落,莫說探望,連一個問的人都沒有。

紫鵑固然是氣憤又心寒,卻萬不敢向黛玉提及一星半點。但黛玉是何等靈秀無雙的人物,雖是病中不大理事,隻看賈母等人當時探望的情狀,便早已從中窺得端倪,料到老太太既也遠了自己,大約便是再無生機了。

世人都說生死之間有大恐怖,黛玉外表雖柔弱,心性卻剛強,一想到“給林姑娘找婆家”那樣的話,她心中不僅不懼,反倒更生出一股毅然赴死的勇氣,惟求速死,才好“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

她這時主意已定,再回想往日,難免又憶起與寶玉葬花時些許情景,不禁悲從心來,始終不解寶玉為何負心至此!

她也未必不知此事由不得寶玉做主,但她素來至情至性,既與寶玉引為知己,認定的便隻是寶玉這個人,本以為君心似我心,如今鴛盟拆散,自己不懼生死初心不改,為什麼寶玉卻順水推舟,輕易改弦易轍?

這樣一想,真是心潮起伏,痛徹肺腑,悲憤難堪之情難以言狀,忍不住又吐了口血,唬得紫鵑心驚肉跳,流著淚苦勸不止。

黛玉隻不言語,咳嗽了數聲,喘息愈急,又吐出一些血來,她也不管,掙紮著交待了紫鵑幾句,再叫了雪雁過來,尋出那塊題詩的舊帕並舊日所做詩稿一起燒了,這才長歎一聲,道:“寶玉,寶玉,你好——”話未說完,一口氣提之不及,眼前一黑,當即往後一仰,倒在紫娟身上人事不知了。

紫鵑急扶黛玉躺下,輕探鼻息,甚覺微弱,然而心口餘溫尚存,隻當這一次又緩了過來,又見天色已晚,不好叫人,便與雪雁一同守候在旁不提。

卻不知黛玉雖剩得一口餘氣在胸,魂魄卻早已離身,飄飄蕩蕩到了一處宮闕所在,入眼隻見瓊樓玉宇,到處通明,淨無纖塵,列珠璣,堆羅綺,霞光灩灩,氣象萬千。

黛玉雖長於公侯之家,見識過富貴繁華,卻也不曾見過這般珠宮貝闕的境界,不禁大吃一驚,心想:“怪哉!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來了這裡?”偏偏四下無人,也隻能壯著膽子順著玉階前行。

正步入一座殿內,便覺一縷幽幽異香纏綿而來,直入肺腑,黛玉頓時精神一爽,有種說不出的通體舒泰,不由得心中大奇,循著香氣尋了過去,隻見一處白玉石鋪就的花闌圍著一顆青草,葉頭上略有紅色,隨風輕輕搖擺,雖無花朵,其嫵媚之態,真令人心動神怡,魂消魄喪。

黛玉一眼望去,不知怎地潸然落淚,竟忘卻身外一切事物,隻怔怔然看著那株碧草出神。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身後有人笑道:“我說怎麼不見你,原來你在這裡。”

黛玉一驚回神,聽得這聲音有些熟悉,急忙轉身去看,卻是一名生得極為標致的美人,看著不過雙十年華,一身錦衣繡服,翩然而至,笑道:“我正要去迎你一迎,沒想到你竟然自己尋了來,看來此次幻境曆練,妹妹當屬第一了。”

黛玉聽了這話好生不解,再暗暗打量那女子,真是越看越覺得麵熟,待視線落在她頭上所戴芙蓉花冠上,腦海中靈光一現,不禁失聲道:“你……你不是晴雯麼?”又想到晴雯早已死了幾年,料得自己如今亦是一縷幽魂,竟也不覺害怕,隻是奇道:“你怎麼會在這裡?這是什麼地方?”

那“晴雯”聞言一怔,旋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答道:“這裡在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是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你喚我‘晴雯’,雖然可以,但我又算不得‘晴雯’。我其實是這裡的芙蓉花神。”

黛玉驚奇不已,憶起昔年小丫頭曾說晴雯被接去做了芙蓉花神,眾人都隻當是討好寬慰寶玉的話,不想竟然是真的,當下便忍不住驚歎道:“原來這裡竟然是仙境……”話未說完又覺得不對,“世間常說人死之後要下陰曹地府,我隻是凡人,為什麼會來了這裡?”

“晴雯”笑歎了一句:“真是可憐啊!”又柔聲解釋道:“你還不記得,所以不知道,這太虛幻境本是仙靈之所,濁臭凡夫哪裡來得了這裡?你原也不是凡人,而是絳珠草所化精靈。”說罷往白玉圃中的碧草指了一指。

黛玉頓時恍然,喃喃道:“難怪我一見它,便覺得心中親切歡喜已極。”

“晴雯”頷首笑道:“正是這樣。你此去人間曆劫,不過是為修煉精魂,‘林黛玉’雖也是你,但絳珠草才是你的本來。”

黛玉若有所悟,但仍有不解,“既是如此,為何我隻記得我是‘林黛玉’,而你是‘晴雯’呢?”

“這……”

“晴雯”一時間也答不上來,顯然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兩人正麵麵相覷之際,又是一陣香風至,環佩聲中一個年輕美人走了出來,向她們笑道:“兩位妹妹都已經回來幻境這裡,怎麼又往塵世中去敘舊呢?”

“晴雯”眼睛一亮,喜道:“你來得正好,這絳珠妹子不知是何緣故,竟然忘記了本來,隻管認我作‘晴雯’哩!”

那年輕美人不由莞爾,說了句:“怎麼會這樣?”轉頭便問黛玉:“妹妹,你來認認我是誰?”

黛玉留神觀看,見她一襲宮裝,嫋娜翩躚,又不失美豔,隱約像一個人的模樣,再想不起其他,隻好微微抿嘴一笑,輕聲道:“我瞧著……你是東府前頭的蓉兒媳婦。”

“晴雯”忍俊不禁,一邊笑一邊道:“正是!正乃‘蓉大奶奶’是也。不過,你喚她‘可卿’也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