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卿”笑中含嗔,橫了她一眼,佯怒道:“再胡言亂語,當心我撕了你的嘴!”作勢就要捉她。
“晴雯”忙笑著告饒:“看絳珠的麵子上,姐姐還是饒我這一回罷!”
“可卿”輕哼一聲,點了點她額頭算作懲戒,這才回過頭打量黛玉,半晌微有詫異之色,道:“奇也怪哉,我見你精魂凝實,神光內蘊,分明是修行有成,還在我等之上,又怎麼會記不起前塵往事?實在令人費解。”
“晴雯”忖度道:“莫非是絳珠曆劫還沒有完成嗎?”
“可卿”微微搖頭,“機關早已設下,她如果曆劫未完,哪裡能回得了幻境?”她凝神想了想,又道:“也許是與那還淚之恩有關也不一定。”
黛玉一聽到“還淚之恩”,便有些微妙的觸動,有心想問,隻是不好貿然開口。
那“晴雯”卻很是不以為然,道:“還淚之恩跟那頑石又有什麼關係?要算也隻該算在那個魔頭身上!
“就是因為當初絳珠想要酬謝那魔頭的恩情,一念既生,心障就隨之而來了。仙子擔心對她將來的修行有妨害,才以還淚報恩為引,令她與蘅蕪君、還有頑石一起,正好湊一樁風流公案,好化解她的執念。那頑石不過是恰逢其會,我看跟他是不相乾的。”
‘晴雯’說完,見黛玉聽得入神,又不由得笑道:“莫非妹妹給那頑石的眼淚,到現在仍然沒有流儘嗎?”
黛玉本有慧根,聽見“蘅蕪君”時,心裡就想道:“莫非是她?”再思索頑石之意,暗道:“這不是在說寶玉吧?”隻是那仙子與魔頭卻無半點頭緒。
她本已按捺不住探究之心,正好見“晴雯”調侃,便微笑道:“姐姐現在問這些,我卻是不懂的。倒不如和我說說,這許多人是何來曆?什麼石頭倒也罷了,不知蘅蕪君是誰?那仙子、魔頭又是哪個?”
“晴雯”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向“可卿”搖頭晃腦歎道:“這個絳珠,果然是從來不在口舌上吃虧的!她向來聰慧,我可不信她沒有猜出什麼來。”
“可卿”隻是一笑,對黛玉道:“她說的仙子,乃是這裡的主人警幻仙子;蘅蕪君便是你的舊識薛蘅蕪了。她在這情劫上不太順暢,仙子很是為她操心,所以這次才讓她與你們一道曆練。”
黛玉見她不提“頑石”,心知這是不願與“晴雯”一起開自己玩笑,可見其寬厚持重;但她也不提“魔頭”是誰,那就一定是另有蹊蹺了。
她此時不好追問,於是默默在心底記下,暫且略過此節,點頭道:“原來如此,我聽明白了。隻是不知道為什麼要曆情劫?我原以為修行就是靜心寡欲,坐靜功、念經文的功夫呢。”
“可卿”道:“你有所不知。萬物之中,隻有人可以聞道,因為人秉天地之精氣,具備虛靈知覺之心,可以通於天地,所以但凡天下生靈,無論什麼種類,想要求得長生,非先修得人形不可。
“但是人形雖然善拘於氣,人的心卻容易陷溺於物欲,為外物引誘而情亂,進而失去自身之正氣,因此凡是正經修行的人,沒有一個不嚴守情欲的關隘。
“我等草木,都是秉受繁氣、殘氣而生,天生無心無覺。如果要修行,比旁的生靈都艱難得多,隻能移後作前,先曆情劫,通七情、曉六欲,修得一顆人心,而後才能幻化成人形。你現在能以這樣的麵貌回歸幻境,就是已經修得人心的緣故。”
黛玉現在雖然還不知道自己底裡,畢竟生有仙根,聽了這一番話,就好像聞得仙音一樣,竟然有幾分入迷。
“可卿”見狀,不由得暗暗點頭。
“晴雯”則道:“絳珠彆看姐姐說得輕巧,其實是很難做到的。譬如蘅蕪君,若論根基稟賦,比你也差不了什麼;隻是她心中無物,在‘情’之一道上總是開不了竅,因此曆劫幾世,仍然不能完功。
“如非仙子執掌風月已久,深諳癡男怨女心事,為你們設下這一迷局,以致情天恨海,心意難平,恐怕她這次還脫不了身呢。”
這話便難掩調笑之意了。黛玉已大概知道她的性情,倒也不惱,隻是微微一笑,並不接她的話頭,反而讚道:“這位仙子如此洞悉人心,想必是修道有成,令人歆羨。不知她的跟腳落在哪一類草木,姐姐可能見告否?”
“晴雯”嫣然道:“仙子與我等不同,乃是名注仙籍的天宮仙娥,並非草木精靈。她受命坐鎮太虛幻境,實則是為了襄助我等修行,隻等眾姐妹幻化人身,便要回天宮複命。不然在這幻陣待得久了,觀遍風月情濃,隻怕仙子也要道心不穩了哩。”
“可卿”聽了這話,當下麵露不快,眉間輕蹙,責備道:“你真是越發輕狂了。仙凡之彆,便在於仙人即使有血氣之誘,仍能主持靜一,涵養本性,不受於物欲。你雖然是修得人身,但如果一昧縱情任性,不懂得反省內求與克製的重要,隻怕將來也難免‘牛山失其美木’呢!”
這“牛山美木”的典故出自《孟子》,乃是以牛山喻人性,山上嘉木則指代人性中的善端,是說美木雖有雨露滋潤,日夜生長,可若是反複用刀斧砍伐,又放牧牛羊,那山上很快就要變得光禿禿了。本意正是告誡人要時刻注重嗬護善端、存心養性。
“晴雯”聽得一驚,頓時警醒,回想自己言行舉止,背上竟生出一層冷汗,一迭聲道:“怪我,怪我,故人重逢,難免放肆了。好姐姐,我知道錯了,再不敢了!”
“可卿”這才麵色稍霽。
黛玉也覺得大為受教,隻是見‘晴雯’受責都是因為自己的問答而起,心中不過意,忙岔開話題,道:“姐姐既然說這裡是太虛幻境,怎麼剛才我聽兩位姐姐言談之間,又將這裡叫做‘幻陣’,這又是什麼緣故?”
“可卿”輕輕一哂,道:“什麼太虛幻境,你難道不曾聽古人說,太虛本沒有形體,隻有氣是本源,世間萬物,不過是氣的聚散與變化罷了。因此才有這個名字啊。”
黛玉微微怔住,她這樣穎悟的人,這一下竟然也對答不上來。
“可卿”笑道:“可見你入世這麼久,到底是迷失了慧性,雖現在還不知道原因,但最好早早回頭,不然將來回了離恨天,你又該怎麼辦呢?”
黛玉更為費解,暗忖道:“奇怪,既然說這太虛幻境是假的,怎麼又真有個離恨天?”
“可卿”卻不再多說,隻道:“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日後你自然就明白了。”又向“晴雯”道:“絳珠這情況,我也沒有辦法,正好她要去仙子那裡銷賬,不如我帶了她去,問問仙子就知道了。你且自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