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境界 為照眾生而舍己身,發願度離……(2 / 2)

水漫春江時 衣冉 3998 字 8個月前

隨著簾帷拉開,昏黃火光似熟透的橘色潑將進來,她鬆了一截繩,身上銅環錚錚響動,隻賴著一臂之力懸在梁上。

粗繩來回晃動,她裙裳飄飛,姿態如仙人。

滿堂的囂動聲鑽入耳,衝在腦中嗡嗡直響。

箜篌之聲逐漸高昂激越,溫狸影子蕩在鐫滿靈芝仙草的欄上,足蹬陳舊腐朽木壁,環帶縈身,如壁上神女,禦風弄影,向蒼穹攀飛。

絲竹之聲過於高亢則不詳,有斷弦之憂,舞蹈亦是,她今晚像刻意想將自己折斷,身體擺出各種姿態,宛如飄飛雨絲、驚飛疾鳥、如激揉得將斷的那根弦。

似遊絲上蛛、柳條飛絮,仿佛吐息稍重一些都能讓她墜落。

她頭發結如烏雲,發上銅鑄的簪視黃燦燦,被黯淡燈火照出仿佛黃金的色澤,簪上的羽翅都在顫。

繩索磨得橫梁一直在響,觀者無不提心吊膽,唯恐一根繩子承不住叫她墜下來,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一曲將至終了,繩子一寸寸在她手裡放完,她裙角輕揚,踩在欄上落了地。

此時她已經渾身汗濕,腿間似被拆了骨般直顫,卻好似不舍一般,緊緊抓住繩子不放,頸仍上仰著,看向房屋頂梁,依依不舍這個繩索係向的“蒼穹”——在那裡她是“伎樂天”,可以乘雲氣、禦長風,上下翩飛自由來去,好似一場美夢,醒過來她還在小小木籠裡,對著破敗木屋頂,抓著一根繩子。

看了她的舞,蜷縮在角落的黑獺卻已是眼睛哭紅,不敢看她在台上的姿態,將腦袋埋在了胳膊裡,渾身都在抽搐。

一陣輕浮的笑聲,就在這時突兀地闖進了眾人的耳朵裡。

“妙啊,實在是妙。”

一個穿著錦袍的男子自角落裡站起來,身側跟著幾個壯漢,分攘開站在欄下的人。

見這不速之客,黃公臉色登時一變,摸著刀給黑獺使個眼色,黑獺眼中一冷,揩拭雙目站起來。

“娘子幾歲習的舞?方才跳的幾下,是叫遊魚戲藻,還是叫坐蓮觀天?身姿如此曼妙,難怪裙下能迷倒酈家郎。”

他這話說得荒唐粗鄙,難入耳目。

溫狸怔了一下,緩緩放開了繩索,任它軟垂到幕間。

她沒循著聲音去看,隻端端正正,立在人前,雙眸對著看眼前木壁:“奴方才作的舞,叫作《千燈》,取自佛經裡虔闍尼婆梨王剜身燃千燈的故事,佛陀憐世間幽昧困苦,為照眾生而舍己身,發願度離苦厄,奴亦如是。”

她雙手合十,垂下汗水濕透的頭顱,輕輕行了一個禮。

說罷便往簾帷後走,黃公也恰如其時地擋了過去,笑嗬嗬地一展手,靠近的人嘩然大作急忙向後退,連錦衣人和他的仆人都不敢靠近。

隻見一條五彩斑斕的大蟒不知何時繞在他臂上,正朝眾人嘶嘶地吐著信子。

那蟒足有一丈之長,碗口之大,他挽半截扛在肩膀上,麵上笑嗬嗬的:“諸位看官,‘伎樂天’的《千燈》欣賞過了,這西域來的舞姬雖美,咱們老戲《東海黃公》也不得不看,小老兒這手禦蛇,也還看的過眼?”

他覷眯雙精光四射的眼睛,蝟皮似毛發又粗又硬,挽袖露出肌肉脹鼓胳膊,腰間粗布繞的古刀,江北屍山骸原裡滾出來的一身狠勁,懾得人半步不敢前靠。

強龍不壓地頭蛇,那錦衣人帶著四五個仆從,卻也不敢輕舉妄動。

鎮住了他們,黃公長笑一聲,氣如山中虎嘯,亮似山上洪鐘,聽者耳鳴眼暈。

他蹬一下腿,便竄跳起身,攜著那蛇挪到台上,大叫:“奏樂,奏樂!”

台欄上下,香音之神伎樂天已渺然無蹤。

……

是夜月明星稀,永寧航上燈火一直亮到半夜,歌儘宴罷,水上隻餘殘燈幾盞,就像天際寥落的星子。

黑獺邊回頭嘻嘻地笑,邊爬上屋頂,看到溫狸,眉飛色舞對她說——

“溫娘,你沒瞧見,那幾個棒槌現在是什麼樣。我鳧在水底下,跟他們的船一路到青溪,猛地一下子,給船底鑿開了,那個草包不會水,正在青溪裡下湯麵呢!叫得豬嚎似的。”

溫狸也“噗呲”一聲笑了:“你沒被他們瞧見吧?”

黑獺豪氣擺手:“哪能,我能在水底一炷香的時間,哪個人能做得到?他們想破頭也想不出是人乾的。”又補著罵:“衣冠禽獸王八蛋,走的時候還威脅黃公,說是什麼江東豪族應氏的,不把你交出去就來掀咱們瓦舍。我呸!還想掀瓦舍,老子先掀他的船。”

溫狸轉回頭,望著遠處長江的江麵發愣。

黑獺知道她的心事,“嗨”了一聲,想讓她寬鬆些,卻又不知道怎麼安慰,悶悶抓起腦袋。

溫狸自言自語:“如果那天成功了就好了。”

她不提則罷,提起來,黑獺眼睛唰得氣紅了:“你還說,溫娘,咱們這麼多年交情,你也沒把我當朋友。你但凡提前跟我說想水斃他,我就能讓他上不了岸,也能把你救起來。”

溫狸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那是我家的仇,我想親手報。”

她知道這件事多危險,實在不想過多將黑獺牽扯進來。

黑獺悻悻然哼了聲,反方向彆開腦袋,以示與她暫時感情不和。

溫狸雙手托住臉,朝著江麵更東方看,天邊隱隱泛起白意,即將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