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不知雪 未知全貌,無權生殺予奪。……(1 / 2)

水漫春江時 衣冉 3485 字 8個月前

次日薄暮時分,一輛覆著天青色紗幔的通幰車候在崧嶽園東門。

溫狸手抱琵琶,在奴仆接引下登上車。紗暮垂下後,車久久未行,她閒等無聊,隨手翻彈,漫撥琴弦。

在泠泠咚咚隨意跳動的弦音裡,紗幕被仆從打起,張鳳峙登上車來。

溫狸未料到與他共乘,略吃一驚,起身抱琴施了禮。

他上了車,車便緩緩開行,輪轂轉動,青紗隨風飄曳。

車中寬敞,溫狸與他隔著數尺之距,可以聞到他身上熏香清冷的味道。見他這日穿著與尋常無異,隻縞色寬袍大袖,不飾紋繡畫繢,玉冠溫沉,腰佩蒼玉,半點不像要去赴宴的裝束。

她目光下移,定在他腰間:那裡罕見地佩了柄劍,長約三尺,水色蟬紋玉珥,鞘上陰陽相錯地雕鐫流雲,鏤空處依稀窺見劍身的一尺寒芒。

溫狸暗中打量他,手指無意識地按著弦,激出輕輕的散音。

張鳳峙忽轉頭看她一眼:“你想做什麼?”

一句話驚得溫狸幾乎魂飛,麵色慘白了刹,對著他一雙清亮眼眸,心似被隻手猛地攥緊,背脊發起涼來。她忙從琴弦上挪開了手:“我……看到公子的劍。”

張鳳峙麵露恍然之色,神情柔和下來:“琴聲易為外物所感……你彆害怕。”說著解下佩劍,手持著送到她身前。

溫狸看他一眼,接過劍,玉柄鐔鍔殘留溫熱,她摸到珥上蟬紋,感到有些新奇。

“它叫‘不知雪’,所以有蟬。”張鳳峙向她解釋道。

“為什麼會叫這個名字?”

“‘以所不睹不信人,若蟬之不知雪堅’,寓意未知全貌,無權生殺予奪。”

溫狸心中微微一動,沒有打開劍鞘,雙手捧遞回去。

張鳳峙又問:“女郎那日對著暮鼓彈的那曲琵琶叫什麼?”

無端端的,溫狸知道他說的是哪一日。

她抬手翻撥,掠出幾聲隻彈過一遍的旋律:“《千燈》,出自虔闍尼婆梨王剜身燃千燈的故事。”

張鳳峙頷首,目中隱約有些憐惜的意思:“難怪聽著苦楚,血肉之軀生剜千窟,怎能不疼。”

溫狸垂下眼:“佛經裡說,佛陀剜身時疼,燃起千燈照世人,便不疼了。但若隻是凡夫俗子,便是燃儘此身,也大約隻像火上蛾子,撲一下就滅了,連眼前咫尺都照不明,大約是疼的。”

張鳳峙聽了,良久沒有說話。

暮色越來越深,車役點亮通幰車掛的兩盞燈。

溫狸不敢再彈琴,怕走露殺機,貼近車壁向外看,車正從東向西穿過禦道。

這條路經過城西的秣陵大市,恰逢乞巧節將至,血紅薄暮下,闊道橫亙東西,樓疊架著樓、攤連著攤,歌樓觀台、布旗絲幔都是明豔赤色。

由絹、竹、玻璃、琉璃做成的各種花燈精心繁紮,雕龍砌鳳,玉山堆雪,更有風輪鼓動、機拓旋轉,作縷金龍鳳、萬葉蓮花、雲波樓船等,燈火彙作一條綿延幾裡的錦緞。市間人聲鼎沸,摩肩接踵,嬉笑聲、叫賣聲混雜著金鈴鼙鼓、絲竹管弦,戲班和勾欄的行列在燈光裡招搖過市。

道上本就擁擠,車走得很慢,見酈家車隊行過,市人抱兒相看,擁擠更甚。

溫狸一直住在城外,未曾領略過這等繁華街市,目不暇接,隻見香滿綺陌,美人憑檻招邀,館閣重遝,樓台歌舞泠泠,更有小販穿梭人群,呼喚提賣。臨近的一個遊販身上掛著四五個竹箱,身後係著紅纓,渾身五顏六色掛滿了絹孩兒——男女偶人都用細絹堆成,粉雕玉琢,身上穿的綾羅綢緞、峨冠博帶,仿佛是把世家公子女郎們都堆到絹裡,極儘精巧之能事。

溫狸見了這些,不免想起家鄉的麵孩兒。汝南雖少見這等精細事物,逢年過節也會有貨郎攜著麵孩兒、脂粉、鈴壺等走街串巷。她每年都會得到兩個,一個是爹爹買的,一個是哥哥和弟弟湊錢買的,到十三歲那年,已五顏六色擺在窗前成了陣仗,娘還笑話說這像一群奇裝異服伶人在“打野嗬”。

娘恐怕怎麼也不會想到,她現在也成了打野嗬的路岐人。

車到達縷金園時,夜幕已徹底降臨。

下車之瞬,溫狸隻疑是起了山火,定睛一看,原是噴煙燃霞一樣遠遠近近成簇的燈火。

仿佛方才在鬨市,幾步已入山野,四周昏暗,寂無人聲。眼前拔地而起一座二十丈高的烏頭門,門邊兩座比人高的銅鑄青獅子,目瞪如鈴,露出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