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夷唇角展開。
作為年不到三十已經拿下副高、各類獎項摘入囊中,被一眾姨母追捧的彆人家兒子,竟然淪落到被小孩子同情,人生的境遇不可謂不跌宕。
但這樣的滋味偏是他從未體會過的。
然而客觀說來,一時還真沒有彆的去處,他想了想:“你父親同意這件事嗎?”
自己作為成年男性,貿然和未成年的小姑娘回家,實在算不上道德。之前還可以說緊急避險,現在若要再去,必須征得對方家長的許可。
盧小妹歪頭看了他一眼,像是不明白他的意圖:“我阿耶?他早死了。”
“那你母親呢?”
“也死了,前兩年趕上窮年,病死了。”
李明夷的神情不覺凝固:“那你有長兄長姐嗎?”
“我原本是有個兄長,之前去邊地做了兵,後來沒落了。”盧小妹回答得很快,仿佛不需經思索,“大概有三年了吧,我阿祖說按武皇那時的規矩,是要給我們家三十畝田的,可官上說我們家沒有男丁,便一直拖欠著,可恨死了。”
李明夷沒有去問什麼叫“沒落”。
他的喉結上下滑動,感到一種難言的情緒阻滯在裡麵。片刻,他屈下膝蓋,平視著這個瘦瘦小小的姑娘:“那你家裡還有什麼長輩?”
“都沒了,去年遭了洪水,還活著的就隻剩下我和阿祖了。”盧小妹的神情看上去若無其事。
對方緊盯著自己的眼神越發凝重,她恍然大悟般:“不過你彆擔心,我們家雖然窮,可我阿祖是最最善心的人了,不會把你掃出門的。”
李明夷想起那隻枯瘦的手臂,那塊乾癟掉渣的餅子,認同地點了點頭。
盧小妹便當他同意了,伸出沾著泥的手,拍拍他白大褂撐起的肩角:“行啦,你彆愁眉苦臉的了。人嘛,誰還沒個倒黴的時候,總得活下去。我看你挺有本事,肯定能有個好前途的。”
說罷,向前遞了個眼神:“走吧!”
片刻的怔愣後,李明夷衝她笑了笑。
在盧小妹等待的目光中,他直起身,放眼看向身前這座城市最繁華的市集。
正是晌午,陽光從連綿的屋簷灑落,熠熠生輝。
明亮的視野中,兩側商鋪鱗次排開,往來居民熙攘有聲。正中,是一條整潔寬闊的直道,貫穿首尾,一直延續至藍天白雲下的古城牆。
古陳留新鮮和潤的氣息,在這一刻灌入他的肺腑。
他久久地遠目,繼而頷首。
“你說得對,得活下去。”
跟著盧小妹的腳步,沒有立時往城郊的方向走,卻到了一個掛著個“藥市”牌子的鋪子麵前。
唐朝的市場建設相當規整,各類商鋪秩序展開,鋪前必掛牌匾,所售物品一目了然。
濃烈的中藥味道撲麵而來,看鋪的夥計瞟了一眼盧小妹,懶怠著招呼:“還是往常的方子?照例,一兩銀子。”
盧小妹二話不說,掏出銀子。
夥計眉毛一抬,目光中帶著驚訝,倒是什麼也沒說,收了錢,麻溜地去揀藥。
剩下兩人閒在鋪前,李明夷盯著夥計手腳熟練的背影,開口問道:“你的藥是配給誰的?”
盧小妹支著下巴,同樣緊緊盯著裡頭,目光一瞬也不敢放鬆:“給我阿祖配的,養病坊的和尚醫說了,我阿祖年紀大了,一身毛病,唯有好好吃藥將養著,否則……”
她聲音漸弱,頓了一頓,重新開口:“這藥一個月足得吃掉一兩,還好遇著你了,不然這個月還沒著落呢。”
李明夷實在想象不出一個半大的孩子是怎麼養活兩口之家,還要負擔每個月一兩的藥錢的,難怪她之前要想方設法地弄錢。
不過買藥的時候,倒是一句砍價的話也沒說。
仿佛是聽到了李明夷的心聲,盧小妹歎了口氣,繼續說道:“這藥可真貴。可阿叔你知道,世界上最不能討價還價的是哪兩個地方嗎?”
李明夷側過頭聽她說話:“哪裡?”
“一個呢就是藥市,要是短了他們一星半點,給你稱了受潮爛了的藥,人吃下去就死了。這買賣是要命的,省不得錢。”
李明夷聽得皺眉:“那另一個呢?”
盧小妹轉眸瞟著他,嗤地一笑:“當然就是青樓了!”
見對方瞬間啞口的樣子,小丫頭轉回目光,繼續盯著夥計忙碌的手,嘴上卻沒停:“青樓妓最是嫌貧愛富看人下菜的,若在她們麵前露了短,她們轉頭就會拋棄你,你說,她們是不是世上最無情的人?”
李明夷嘴唇張合,實在不知道怎麼接這話。唐朝再是民風開放,他也沒想到一個小姑娘敢在大街上張口評議青樓妓女。
二十九年的人生裡,算是第一次體會到了無言以對的滋味。
好在夥計動作利落,三兩下打包好了藥材,送到盧小妹的手上,終結了彌漫的尷尬氣氛:“慢去嘞您。”
買完藥,盧小妹又買了些牛羊肉,兩人各自提著大大小小的包裹,這才往城郊走。
“喂,你接下來打算乾什麼?”
一前一後走著,盧小妹說話間回頭望一眼,像是怕他丟了似的。
這個問題,也正是李明夷所思索的。
他在腦海中清點了目前所有之物——一支插在白大褂裡的瞳孔筆,尚且不知道還能不能用;一把剛用過的聽診器,還有一口袋沉甸甸、卻暫時沒有用武之地的手術器械。
除此之外,就隻剩下脖頸之上,這顆受過先進了一千年文明教育的腦袋。
可知識,在這個科技量級降維的時代,能等價轉變為財富嗎?
另一方麵,若是從事體力勞動……李明夷低頭看向自己趿拉在腳上,險些斷成兩截的洞洞鞋,不太確定自己的身體能否滿足這個時代對男性勞動力的要求。
見他又是沉默,盧小妹換了個問法:“之前我在質鋪聽著,你是郎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