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夷不置可否:“我是醫生。”
盧小妹才不管這些文字上的差彆:“總歸你會治病嘛,那你也學馬郎中,掛個幌子,去行醫救人唄!碰上謝敬池那種有錢人,一次能賺回一個月的用度呢。”
這個提議,李明夷也不是沒有想過,但姑且不說他對中醫的信任度,那一手簡體字恐怕也沒哪個藥市能認出來。
“除了掛幌子行醫。”他問,“還有哪裡有醫生嗎?”
盧小妹步伐停下,轉過頭,用一種狐疑而小心的眼神打量過來:“你是不是頭受傷了呀?”
話外之意——否則,哪有內行問外行門路的?
“我……是從異鄉漂泊來的。”李明夷自問沒有撒謊,以一種模棱兩可的方式回答了這個問題,“不太了解陳留。”
他的神情看起來很正經。
左右盧小妹也沒見過陳留外的情形,這樣一說倒也將信將疑了。她重新邁開步伐:“你們那裡沒有官醫嗎?我們這兒有個朝廷辦的官醫署,不過裡麵都是很厲害的先生,從沒收過民間的郎中,你肯定是去不了的。”
這種製度,聽起來倒像是公辦醫院。
“治病救人的除了郎中,就隻有官醫署?”
以唐朝的富庶程度和福利機製,醫療係統的組成不可能如此簡單。
果然,盧小妹的話還沒說完:“當然不是了,我們陳留雖比不上長安洛陽,但也有一處養病坊,就在城東。”
這是李明夷第二次聽到“養病坊”這個詞。
他凝神回憶那節短暫的醫學史課:“你說的是——悲田養病坊?”
盧小妹點頭:“是啊,我阿祖的病就是裡頭看的,以前還給藥呢!現下光景一年不如一年了,聽說裡頭的‘無儘藏’也少有人捐,沒得用了,所以漸漸便派不了藥了。”
盧小妹講的這些,李明夷也算略知一二。
根據他備課時接觸的論文,悲田養病坊是武則天時期創立的一種慈善醫療機構,其主要職能之一便是收治窮苦病人,而承辦這個項目的是當時的佛教,所以裡麵的醫生也被時人稱為僧醫。
盧小妹提到的無儘藏則是佛教募捐的一種方式,除了政府的撥款,由百姓募捐的錢財同樣部分流入養病坊,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不過,到了中唐時期,國力衰減,這個本意利民的政策也受到影響,推行效果顯然大打折扣。
李明夷跟著盧小妹走著,來時那片青綠的稻田逐漸出現在眼前。他仔細思索片刻,接著提問:“那養病坊裡麵的醫生,全部都是和尚?”
“那倒不是。”聽到這個問題,盧小妹禁不住咯咯地笑起來,脖子後傾,拿仰著的眼睛水靈靈地瞧李明夷的臉。
這會倒像個小朋友該有的樣子了。
可李明夷委實不懂她笑什麼:“我臉上有臟東西?”
“不是。”盧小妹指了指他的頭,“我看你頭發,還以為本來就是和尚跑出來的,原來你不是啊。”
李明夷不禁啞然失笑。
唐朝不愧是最開明包容的朝代,土著居民看到陌生的白大褂、短頭發,都自然而然往樸素的方向猜想,竟然沒有一個人覺得古怪。
玩笑一鬨,心情竟也輕鬆了許多。兩人說上幾句話的功夫,便到了盧家門口。
“阿祖!”盧小妹的聲音輕快地響起,“你看我買什麼回來了!”
那個瘦小削弱的身影慢慢踱出來,含著笑意的視線從盧小妹高高舉起的一大掛牛羊肉上,慢慢轉向她身後站著的那個男人的臉,最終落在對方手裡的那個黑色包裹上。
她的笑容帶上欣慰:“好,好,東西拿回來了就好。”
盧小妹隻當祖母在和她說話,驕傲地仰著小臉:“那當然了,我說過一定會給你買藥的。對了……”
她朝後使使眼色:“他也出了不少力氣,就讓他在我們家借宿吧。”
“那你……”盧阿婆有些猶豫地看著眼前高大、俊朗的年輕男子,似乎還對此前的事抱有歉意,“可願意在我們家住下?”
李明夷微微地弓下身。
他試著像盧小妹那樣,露出一個明朗的笑容。
“那就打擾了。”
當晚,李明夷才算是吃上了這個時代的第一餐飯。
幾個饃饃,酥牛羊肉,還有一碗菜湯,就是款待客人的全部。
興許是因為太餓了,簡單的食物,吃起來竟意外得有滋有味,尤其是原生態無催肥的牛肉,隻是經油一酥,便香氣撲鼻,勾得他囫圇吞下整整三塊饃。
盧阿婆顯是很喜歡的樣子:“看你雖高,人是瘦的,這段時間可吃苦了吧?多吃些,不要客氣。”
李明夷嘴裡塞著麥香醇厚的饃塊,似乎想解釋一句,終是沒發出聲音,選擇了再來一塊。
盧小妹瞠目:“照你這吃法,咱們家的餘糧可撐不了幾天了。”
盧阿婆馬上道:“沒有這樣的事,不要嚇唬客人。”
李明夷灌下一口湯,在飽腹感中努力地咽下最後一口牛肉。飯畢,出去拿乾淨的井水漱了口,才重新在屋裡坐下。
盧小妹的眼神看上去充滿了嫌棄:“窮講究,今晚你得睡堂屋地上了。”
“小妹。”盧阿婆糾正她的語氣,但顯然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她歉疚地看向李明夷,“這裡去年遇了洪水,現在隻剩下一個房間了,隻有委屈你了。”
李明夷倒沒有覺得委屈。相反,在如此艱難的處境中,還能對素不相識的人提供一個遮風避雨的場所,這對祖孫已經十分善良了。
但他並不打算一直消耗對方的善意。
“沒關係,我哪裡都能睡。”他簡單環顧了下這個空空蕩蕩的屋子,轉眼看向盧小妹。
“你之前說的養病坊,他們還缺人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