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叔!李阿叔——你醒醒!”
小姑娘清脆而急促的聲音,在漫長而安靜的黑暗中響起。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伴著暈眩的劇烈頭痛。
李明夷感到自己的腦袋被使勁地搖晃著,他竭力睜開眼睛,從喉嚨裡擠出一絲氣,虛弱地打斷對方:“彆搖了。”
聲音一出口便是沙啞乾澀,讓他自己都愣了一瞬。
見他還有口氣在,小姑娘總算丟了手,不無慶幸地感歎:“你總算醒了。”
再不醒,腦漿都得被你搖勻了。
李明夷緩慢地眨動眼睛,神誌回籠的同時,周圍的一切也在慢慢散去的暈眩中清晰起來。
這是一間樸素的小屋,隻簡略擺了必要的家具。儘管布局極儘簡潔,但比養病坊還是要乾淨許多。
身下也不是草席麻墊,而是一張暖和乾燥的軟榻,甚至還有一張薄薄的布衾蓋到胸口。
他轉眸看向身側,站在臥榻旁邊的,正是剛才說著話的盧小妹。
這回盧小妹並非隻身出現,她的身後,立著一道挺直的身影,姿態清傲,神情冷肅。
李明夷腦袋還有些昏沉,卻馬上記起了他的名字。
——官醫助教謝望。
再往後看去,是幾張沒見過的年輕麵孔,安安靜靜地站在門口的位置。他們身上的服飾和謝望很像,不過頭上的帽子都是軟腳襆頭,與身為助教的謝望區彆開。
窗外的日光斜射在地麵上,明亮的視野中,不再有病氣沉沉的院子,也不再有麵目恐怖的麻風病人,仿佛之前的風雨隻是一場夢境。
李明夷來不及思索究竟發生了什麼,掙紮起身,第一個問題便是:“小虎怎麼樣了?”
“你還有心思關心彆人。”盧小妹嘴上雖然抱怨著,還是從榻邊的水盆裡擰了一張帕子來,直接往他額頭上蓋去。
“他現在已經好多了,能吃飯,也能走路。王阿娘托我跟你說,彆擔心他們娘倆,她會照顧好小虎的。”一邊說著,她一邊彎腰,從水盆裡蘸了點水,往李明夷手腕上點了幾下,念了句病邪散去。
做完這些,她才安下心似的坐在榻邊,嘴上的嘟囔卻沒停下:“倒是你那天突然暈倒,把她嚇壞了,後來又燒了整整一天一夜。我去找你的時候,你都快沒氣了。那行濟和尚也忒可惡,說你不是坊裡和尚,他才不管……”
聽到小虎平安的消息,李明夷鬆下一口氣的同時,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一旁靜靜站立的謝望身上。
看來自己是大病了一場,連中間發生的事情都記不得了。
王五女和盧小妹都不懂醫術,行濟又不願意救自己這個惹麻煩的人,既然現在他好端端出現在這裡,可想而知出手搭救的是誰。
對方也正看著他,冷淡的目光中不知在想什麼。
“你輸了。”
與謝望視線對上的同時,他開口道。
盧小妹眨眨眼,半晌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謝望聞言,稍一挑眉,似乎也沒料到他醒來後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個。
李明夷又重複一次:“你和我立下過賭約,現在我治好了小虎,所以你輸了。”
“你胡說什麼?”
謝望還沒說話,他背後一個年輕學生便忍不住開口:“要不是先生把你收過來,你早就死在養病坊裡了!你這人,不知感恩就算了,怎麼還敢隨便汙蔑先生?”
“林慎。”極簡短的一聲低呼,便令對方張開的嘴驀地閉上。
名叫林慎的學生嘴角壓下,顯然還在不平,卻也隻能站在後麵,用一雙又圓又黑的眼睛盯著榻上的青年男子,眼神帶著無聲的指責。
其餘的學生,雖然沒有說話,不過臉上的表情也大多不信,似乎覺得這人多半是病得太重,所以才會胡言亂語。
“對啊。”對方人多勢眾,盧小妹可沒發怵的意思,一扭身站起來,替隻有一人的李明夷聲援,“你昨天去養病坊的時候也親眼看到的,小虎現在能走能動的。你不是官家的人嗎,不會抵賴吧?”
“不會。”被小姑娘質問一番,謝望倒是應得乾脆,聲音朗朗,不含怨懟,“輸了就是輸了,謝某技不如人,甘拜下風。”
一旁的幾雙眼睛,頓時齊刷刷看向他,眼神之中透著不可思議。
“不過,當日未能仔細討教,謝某還想再問一句。”謝望並未辯解什麼,目光重新聚焦在李明夷不為所動的臉上,似有探究之意,“先生是如何想到以雷公藤入藥以治麻風?此方又何解?”
此話一出,四下皆驚。
站在謝望背後的學生們,皆不由自主變了臉色。
謝助教口中的雷公藤,那可是劇毒之物!
相傳當年神農嘗百草,最後便是死於雷公藤。雖然也有先賢聖手敢將之入藥,但那都是傳聞故事。真真切切發生在自己身邊的,這還是頭一回。
這個古怪男子究竟是真高人隱士,還是瞎貓撞上死耗子?
“你錯了。”
在所有人視線的中心的李明夷不徐不疾地開口,尚且沙啞的嗓音從容不迫,吐出石破天驚一番話——
“麻風是慢病,突然轉急,根本的原因在於自身免疫改變,也就是身體防衛機製的失控。雷公藤可以抑製免疫反應,調節身體的失控,其根本作用,並不在治療麻風。”
他的話雖然令人費解,但在場的都是有些從醫的根底在身上的,多少能領悟一二。
隻是這番道理,實在和他們所學相去甚遠,所雲的內容,更是聞所未聞。
最可氣的是這人說話的口吻委實傲慢,仿佛根本沒把他們最為尊重崇拜的謝助教放在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