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望半晌不語,緊蹙的眉壓住素來冷厲的眼眸,似乎平生第一次受到這樣的羞辱。
眾人都沒說話的靜悄中,到底林慎按耐不住:“那麼閣下的意思,是以毒攻毒?”
聽到這話,李明夷微微抬眉,迎著對方半是請教半是審問的視線,不答反問:“敢問這位小兄弟,什麼是藥,什麼是毒?”
林慎不假思索,脫口道:“自然是救人的是藥,害人的是毒。”
不出所料的答案。
李明夷仍是不答,繼續追問:“那中醫之中,治療驚風又該用什麼藥,治療哮喘又當用什麼方?”
這兩個問題一拋出來,彆說林慎,其餘跟來的三四個學生也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驚風和哮喘,又和雷公藤有什麼關係?
何況,什麼叫中醫之中,難不成他是苗醫藏醫之類的偏僻派係?
林慎微微蹙眉,隱約覺得不妙,卻不願在師長與同門麵前跌了臉麵,想也不想地流利答來:“驚風,當用水銀半兩、生南星一兩、麝香半分,研製成丸服下,即可藥到病除。至於哮喘,常用砒霜……”
說到這裡,林慎似是醒悟到什麼,聲音突然一頓。
李明夷從善如流替他說下去:“砒霜、麵、海螵蛸各一錢,炙烤後入藥。按你說的,水銀、砒霜既可害人,又能救病,那算是藥還是毒呢?”
這個問題一出口,整個屋子頓時鴉雀無聲。
林慎不由凝重了目光——這人口口聲聲否定謝助教,張口便是另一番理論,卻對各類藥方信手拈來,究竟是何方神聖?
“凡藥雲有毒及大毒者,皆能變亂,於人為害,亦能殺人。”①
隻聽一派死水似的安靜之後,忽然傳來一道沉肅的聲音。站在門口的學生聞言,立刻主動分作左右,讓出道來。
來人自學生中間大步流星走過,麵容不過四十上下,一身玄青色長袍掩不住的瘦骨孑然。他雖神色疾厲,然而看向李明夷眼神之中,卻有奕奕的賞識。
“巢公所言,便是告訴醫者,世上無藥不毒,無毒不藥。擅以此道的,便是醫;疏於此道的,也可殺人。嬰城……”
他轉眸看向一側的謝望,眼神中含了一抹不言的訓誡:“你這次當真是輸了一城啊。”
謝望微微弓身,神情看不出任何情緒,隻道:“博士所言極是,是弟子無知。”
聽到他對對方的稱呼,站在李明夷身邊的盧小妹不由瞪大了眼。
博士?
那可是官醫署中最學識淵博、資曆深厚的人啊!
他老人家竟然也親自來了。
博士隻是頷首,未再深究,反看向李明夷,似乎很有興趣:“閣下技高於我愛徒,此番承蒙賜教。不過老夫還想請問一句,閣下究竟師從何人?”
方才他在門外,李明夷那一番對雷公藤治病的解釋,也聽了個大概。
不得不承認,即便博覽醫書,他也從未聽過這樣的論點。
李明夷雖不認識對麵這人,但是從眾人的反應來看,也能猜出他應該是院長之類的人物。而對方卻將姿態擺得如此謙遜,顯然並沒有交惡的意思。
但師從麼……
“帕拉塞爾蘇斯。”他說出一個誰也沒聽過的名字。
“老夫倒未拜聞過尊師大名,想必是世外高士。”麵前這位博士倒也坦誠,“之前聽嬰城提起此過你,你這樣的本事留在養病坊中,實在屈才了。”
帕拉塞爾蘇斯,十六世紀醫藥化學.運動之父。早了大幾百年的唐朝人民當然是沒有聽過了。
“您的意思是……”聽到此處的謝望,才抬起頭來,沒有情緒的目光自李明夷臉上掠過。
博士欣然頷首:“李郎君,你可願留在這裡從醫?有同道之人互相切磋,才可彼此增長,總勝過養病坊裡埋沒學識。”
話說到這裡份上,不可謂不誠懇。
盧小妹吞了口唾沫,瞪圓的眼睛愣愣轉向身旁坐起的李明夷。
她知道阿叔有本事,但不知道他這麼厲害啊!
要知道,官醫署選拔生徒都是要經過科考的,每年能進的也不過寥寥數人。隻要考了進去,便能跟著一州中醫術最高超的博士、助教從業學習,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何況這樣能被博士直接破格看中的,十年也未必能出一個!
“喂。”她用腳跟悄悄地踢了踢床榻,小聲地喊了聲阿叔,“你要發達了。”
周圍諸人,亦都用複雜的眼神看著他。
進學邸,習中醫,成為官醫,受萬民尊重,這位博士拋出的的確是塊誘人的大餅。
聽起來,也很像他過去的人生。
李明夷抬起眼,迎向對方和善的目光,不卑不亢地搖了搖頭:“多謝前輩,但我和諸位不是同道之人。”
“哦?”博士的臉色,不因李明夷直白的拒絕而觸怒。他看著對方平靜的眸子,似乎明白了什麼。
他沒有直接反駁李明夷的話,半晌,又提出一個新的問題:“在養病坊中行醫,既算不上求財,也非求學,難道你什麼也不想要?”
“當然要。”這次,李明夷回答得很快。
他抬手指向對方身後的謝望,在對方快速投來的目光中,微微而笑。
“我要他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