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夷於是踏著夕陽的餘暉走進院子。
約莫片刻功夫,盧小妹便看到他隻身走了出來。
“你就算看完了?”
“看完了。”李明夷點頭。
他查看過小虎的情況,現在孩子已經完全好轉,不需要再繼續用雷公藤了。接下來就是慢慢養病,繼續成長。
最擔心的事情放下,李明夷從那間破舊的茅屋中取出了自己換下的白大褂,披在身上,雙手插進兜中,以一個愜意的姿態望向遠方。
天際夕陽如火。
不遠的城郊,映照在無邊的霞光之中,慢慢有星點的燈火亮起。
這一幕,像極了他過去在醫生辦公室的高樓看到的每一天。
或許千百萬年,日升日落,雨雪晴陰,人類的曆史不斷地前行,卻仍有什麼始終不會更改。
“那你接下來怎麼辦啊?”盧小妹問。
“不知道。”對方的回答乾脆得令人火大。
盧小妹用表情無聲地譴責,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嘛。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抽出手,將之伸展。
掌心躺著一粒小小的、米粒大的碎銀。
“至少,這回還收到了診費。”
兩人隨著夕陽回家。
路過一處小山坡時,盧小妹的腳步突然停下。
李明夷注意到,那上麵用亂石堆砌了兩個墳堆,兩個草杆立在前頭代替墓碑。旁邊,還有被掩埋過的痕跡。這些墳墓雖然布置得簡陋,但周圍沒有荒草,顯然時時有人過來祭拜。
“這個,是我阿耶。”盧小妹指了指左邊的草標,又把手指往右挪了挪,“這是我阿娘。旁邊埋的是我阿哥的衣冠,他人沒回來,所以我阿祖不願意立墳。”
李明夷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但小姑娘的臉上,卻沒有一絲哀痛之情,隻是有些羨慕地回頭看了一眼城東的方向。
“我好羨慕王阿娘啊。”
盧小妹轉著頭,因此李明夷看不見她的表情,隻能看到那瘦小的肩膀,隨著說話有些輕微的起伏。
“如果早點遇上你,說不定我阿娘也有救了。”
李明夷喉結發澀,想說些什麼安慰她,卻找不到能說的話。
在他開口之前,盧小妹已經轉過身來。
“阿叔。”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被洗過一樣,期盼地看著身前高大、沉穩的男人,“你一定要成為最了不起的醫生。”
晚風帶著夕陽的溫度,溫柔地吹拂過來。
李明夷忽而笑了一下,像是明白了什麼,彎腰鄭重地看著她的眼睛,隻道:“好。”
終於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一半。
盧阿婆拄著木杖站在門口,正努力地用昏花的眼睛向前瞧著。忽然看見一高一矮兩個身影並肩走過來,這才放下心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等人真正到了跟前,她老人家臉上的笑容又褪去一半:“怎麼瘦了這麼多,是不是被和尚欺負了?唉,這世道啊。”
“是啊。”盧小妹沒有說出李明夷大病一場的事,索性順著這個緣由編下去,“那和尚欺人太甚,我讓阿叔打明兒起不去了。”
“好,那便先在家中歇兩天。”盧阿婆沒有細問,仿佛想起什麼,神色倒是有些踟躕,“反正你小姨剛送了些吃食布料,咱們暫時也不短那一點。”
盧小妹還算高高興興的臉色,在聽到“小姨”兩個字的時候,忽然沒了笑容:“我不是說過不需要她們的東西嗎?臟死了。”
“可,可她也是好心……”盧阿婆試圖說些和軟的話,盧小妹卻根本不聽,直接衝進屋子,搗騰一陣,發出好大的聲音。
“唉,這孩子。”盧阿婆唯有歎息,對李明夷勉強笑了笑,“讓郎君見怪了,她和她小姨關係不太親睦,所以見麵就吵架,不見的時候也……其實都是好孩子。”
這番對話和場景,顯然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李明夷不由疑惑。
當日盧小妹分明告訴過他,家裡剩下的親戚都死於去年的洪水,且她當時的樣子,實在不像撒謊。
怎麼這會又有了個小姨?
正思索間,便見盧小妹提著個粗布胡亂裹成的包袱,跑到院門口,遠遠地往外頭擲去。
丟完了東西,又舀了一瓢井水,用力地搓洗著雙手。
她的臉上,是李明夷從沒見過的冷淡表情。
一邊洗手,她一邊看向兩個不說話的大人,咬牙切齒,顯然還在忿忿——
“我們家再窮,也是清清白白的,怎麼能用青樓妓女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