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你找兄長?”
一瞬的訝異後,謝照慢慢以手托腮,似乎領悟到了什麼。
“謝公力求速斷此案,避免造成輿論沸揚。若是動到博士、助教等人,未免太矚目了些。兄長如今無官在身,卻是官醫署中最可信賴的人,難怪王公要讓你找他了。”
王燾的舉動,看似有些突兀,但仔細揣摩,用意卻很周全。
指派謝望,同時也帶一層監督的意味。
畢竟,一個來路不明的遊醫,哪怕之前贏過謝望一次,也並不能讓人完全信服。
謝照的話,其實在辭彆王燾的時候,李明夷就已經想到了。在他腦海中盤踞不去的,卻是這位醫學大家送他的那卷字。
不為良相,則為良醫。
為什麼王燾要單獨見他?
他又何必把親筆題字送給一個從未見過麵的陌生人?
“走。”謝照行動力強悍,馬上將刀一拍,大闊步朝著一個方向邁去。
李明夷收起思索,立刻跟了上去。
畢竟,眼下張斂還在大獄中,查案是第一要務,其餘的隻能容後再議。
兩人一路穿過官醫署,來到生徒讀書的明學堂。朗朗誦讀清晰入耳,謝照的腳步卻不由停滯了一瞬,目光向後瞥去。
王公這個折中的辦法倒是兩全,隻是這兩人合作……真的可行嗎?
他老人家千算萬算,漏了一條——
這位遊醫,還有他的兄長,那可都是相當記仇的人。
“脈有三部,陰陽相乘。榮衛血氣,在人體躬……”①
此刻的明學堂中,傳來清朗的教誦聲。
謝望穿一身與他人相仿的素色生徒服,周身打理得一絲不苟,手中拿一本古舊而平整的《傷寒雜病論》,從容不迫地念著。
他的目光,也專注而平靜地落在手中的書頁上,沒有分出分毫給門外的不速之客。
因之前的賭約,他如今已經卸了助教一職,服製和尋常生徒沒有兩樣。然而即便站在一堂挺拔的年輕人麵前,一身清正自持的氣度仍顯得不群。
“兄長!”
為了避免激化矛盾,謝照很適時地按住了李明夷準備上前的步伐。
他自階下一個身位跨上去,直接替李明夷把那份小信遞了出去:“王公托我等轉交給你。事情有急,你先看看吧。”
對方直接抬出了王燾的名字,任誰也不能推辭。謝望放下書卷,從弟弟手裡接過了信,上下看了一眼。
他平直的唇角,十分冷淡地展開:“王公令我協助調查此案。既然是他老人家的囑托,我少不得要走一趟。”
聽到這話,謝照懸著的心才終於放了下來。
看來他兄長在大是大非麵前還是很理智的,這趟差事辦得比想象中容易多了。
張斂父親的屍首已經停去了解屍房,於是三人又回到官邸。
一進門,李明夷便半跪下身,揭開那道蓋著屍體的長白布條,上下掃視了一眼。
案發是早晨,離現在約有十個小時,屍斑已經擴散固定,也正是屍僵最嚴重的時候。
他觸碰著死者已經冰冷的皮膚和僵硬的肌骨,頭也不抬地道:“謝郎君,麻煩你讓人幫我跑一趟,去城郊盧姓人家家裡把我的黑包拿來,我需要裡麵的工具。”
這個謝郎君,指的當然是小謝郎謝照。
張斂的解剖工具也算齊全,但相較而言,還是自己那套手術器械更加趁手。尤其要頂著屍僵解剖,可能需要用到骨科工具。
“不必了。”說這話的,卻是站在一側的謝望,“張仵作的工具夠用了。”
言外之意,主刀解剖的應該是他謝望,決定用哪種器械的,也同樣是他。
謝照的眼皮遽然跳動一下。
……他剛才是不是放心得太早了點?
李明夷抬眉,簡明扼要地提醒對方:“你是來協助我的。”
謝望亦挑好了解剖用的刀具,席地跪下,眼神漠然地對視回去:“我是協助辦案,不是協助你。”
“停,不要吵。”眼見二人橫眉冷對,就要擦出新的矛盾,謝照一腳跨進兩人中間,拿腰刀在屍首頭腳間劃一道縱線,“此案亟待解決,不如你們左右各負責一半吧。”
這樣既能加快解剖的效率,也可以避免爭執,謝照自覺十分妥當。
“不行。”
“糊塗。”
兩道冷厲的聲音同時響起。
“解剖需要兩側對比,結果由同一人判定。在小組作業中,也絕不可以隻看一側。”李明夷堅決地駁回這個建議。
“人之臟腑並不對稱,乍然以軸線分,則心、肝、胃、腸儘毀。解屍隻有一次機會,豈能兒戲?”謝望的質問更加嚴厲。
好好好,話都被你們說完了。
謝照舉起腰刀,往後退至門口:“我是外行,就當我沒說過,兩位請便。”
他這一退,兩張冷肅的臉同時出現在對方視野中。
目光觸及的瞬間,兩人立刻挪開了眼睛。
就當謝照以為他們又要吵起來的時候,卻見二人的視線,不約而同地定格在屍身胸腹的中間。
李明夷忽然將解剖的刀刃豎起,在膈肌的位置做出一道順暢的橫行線條。
“我負責膈上,你負責膈下。”
膈上有頭頸、上肢、心肺,雖然分量更少,但器官重要且複雜。
膈下有腹部、盆腔、下肢,看起來稍微簡單,實則有著豐富的組織和臟器。
謝望似乎也正有此意。
他提刀下刃,動作同樣乾練簡潔,隻在專注刀下的空隙間道:“你要是看漏了一點,官醫署便不會采信你的任何結果。”
“我不會看錯。”李明夷以陳述事實的平靜語氣回答,手下的刀卻亮出刃麵,向下戳住正在上探的刀尖。
“你的刀超過膈裂孔了。”
“那是因為我要檢查食道。”
……
謝照抱著腰刀,站著看了好一會。
還好,都是讀書人,動嘴動刀不動手。
他想起李明夷剛才的要求,邁步往外走去,以備萬一需要用到他提到的黑包。
臨走,他不免擔憂地回望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