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不會打起來吧?
和謝照的擔憂相反,他走後不多時,狹小的解屍房便很快安靜下來。積攢了一下午的暑氣慢慢地在暗下的天光中釋放,將血腥和腐敗的味道烘烤得更加惡劣。
然而俯身持刀的兩人,仿佛失嗅一般,沒有發出任何抱怨的聲音。
草席上的屍身已經被拆解見骨,皮膚和肌肉像衣服一樣被整整齊齊地解開,被摘下的器官按順序放在一旁,使血腥的畫麵帶了份嚴謹的規整。
最後一刀落下,李明夷的眼睛已經被熏得通紅,目光卻十分冷靜。
“頸前、胸部和上肢都沒有發現異常。”
他順勢往下看去,出乎意料的,這位習中醫、念五行的官醫解剖水平並不算差,甚至可以說超過一般的西醫學生。
“我這裡也沒什麼異樣。”
謝望的臉色同樣好看不到哪裡去,被屍氣和血水蒸了幾個時辰,嘴唇幾儘蒼白。
他的目光也不客氣地上移,檢查著李明夷的成果。
然而整個屍身被兩人拆解得一目了然,也沒有找到任何可以證明死因的證據。
但——
沒有異樣就是最大的異樣。
“如果是中毒,胃腸道不可能完好無損。”謝望的手,不懼臟汙,直接將摘下來的胃體分開。
“身中砒霜之人,往往上吐下瀉,脾胃受損,絕不可能像這樣平整光滑。”
李明夷頷首表示同意,隨即補充:“他的心肺也沒有問題,不像是心源性猝死。”
一個年近六十的老者,身體還保持如此健康的狀態,重要臟器都未見生前的損傷,這和急驟的死亡似乎有所矛盾。
兩人沉思中的目光相對,這次,卻沒有立刻翻臉,而在同一時間轉向屍身最上方的位置。
頭顱。
李明夷沒有優先解剖頭顱,是因為這個時代的解剖條件畢竟簡單粗暴,而要開顱解剖又不破壞腦組織,則必須用到更精準的工具。
“李郎君。”謝照的聲音,十分合時宜地在這一刻傳來,帶著步風跨進門檻,“我把東西給你拿來了,你看要用上嗎?”
李明夷從未覺得小謝郎的嗓音如此悅耳動聽過。
他擦了擦手上的血水,從謝照手裡接過那個黑包。
謝照抬手擦擦汗,不無感歎:“你家那個侄女兒可真厲害,要拿東西還得盤問幾遭,差點就跟過來了。”
李明夷隻道了句多謝。
他現在已經看不到任何彆的事物,拉開鏈條後,徑直從裡麵取出一支最常見的手術刀柄,將刀片嵌上。
僅這一個簡單流利的動作,便令謝照剛閉上嘴的又張開。
“好鋒利的小刀。”
身為不良人,他對刀器十分敏感。李明夷手上那個,看似隻是柳葉似的一小片,但刀片薄如蟬翼,卻又堅硬不折,打磨得鋒利尖銳。這樣的工藝,他竟從未見識過。
握著這柄小刀的李明夷,臉上的疲倦散去,平靜的眼眸下似有不儘的思緒閃動。
謝望同樣凝眸不語。
頭顱歸李明夷解剖,這是剛才已經約定好的。況且,他也很想見識一下這套不尋常的工具究竟如何使用。
刀鋒劃過屍體發白的頭皮,以輕巧的力道,將之剖開。
森森的白骨露出。
李明夷馬上換了工具。
這次則是個形製奇怪、但依舊光滑精巧的鑽子。
李明夷擺弄了一下,確定這老家夥還能使用。
手搖顱骨鑽,在越來越機械化的二十一世紀,已經有相當長的時間沒有出現在大型醫院裡了,李明夷一度以為這玩意隻能用作教具。
而現在,它卻是這個時代最強悍的開顱工具。
在謝氏兄弟二人驚愕的目光中,鑽頭一圈圈地往下,直接在堅硬的顱骨上開了個小洞。
李明夷隨後拿出一把線鋸,擴大了剛剛開的窗,用手術刀仔細探查。
“……沒有。”刀一下去,他便皺了眉。
“沒有什麼?”謝望下意識接話。
“出血。”李明夷指著他鑽孔的位置,“腦出血最常發生於大腦基底節區,也就是我下刀的區域。”
死者生前飲酒、過激,繼而猝死,在外周未見異常的情況下,他幾乎已經默認最大可能是腦出血了。
所以,他並不是隨機挑選了一塊幸運顱骨。
但這一次,事實反駁了他。
“那其他地方呢?”謝照謹慎地看了下對方眼色,確定這次不會挨罵,接著道,“你們不是說往往不代表絕對嗎?”
這是張斂說過的話。
“是,醫學上沒有百分之百。”李明夷斂下眼眸,手勢依然沉穩,重新換了個位置。
可一種近乎直覺的感受告訴他。
——這一次,你猜錯了。
果然,不管他開多少個骨窗,都隻有同樣的結果。
腦組織完好。
沒有任何出血。
最後一個部位探查完,李明夷手上的器械滑落,在三人齊齊的沉默中,在地麵上碰撞出令人心悸的聲響。
“怎麼可能?”淡定如謝望,在這一刻也露出疑惑,“人之死,一定有其原因,不可能從頭到腳無病無損。”
“的確不可能。”
開顱是個力氣活,重複這個過程數次的李明夷已經滿額汗水,聲音透著顫抖,唯有手指依然紋絲不動。
他重新拿起線鋸,眼神重新聚焦在某一點:“還有一處沒有解剖。”
謝望目光隨著他手中的工具起落,看到那把鋸子落在死者的後頸,竟生生將上麵的骨骼鋸開!
一旁的謝照亦不由咋舌。
連脊柱都要剖開看,這可真是活閻王啊。
然而就在下一刻,令人瞠目的一幕出現在三人麵前——
隻見死者頸部的脊髓露出,那灰白的表麵竟然被小指粗細一塊異物擠壓,稍微變了形狀。
可就是這一點變化,令李明夷露出尋覓到真相的興奮眼神。
“小腦扁桃體下疝畸形……竟然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