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開始回暖,他知道這是過了立春,但水依舊寒到刺骨。
他對著凍紅的手哈了幾口氣。
一個手肘撞了撞他。
他回頭,麻子不客氣道:“傻子,那邊還有兩盆碗碟要洗,快些的!”
他知道,那本不是自己今天的活兒,自己的已經乾完了。
但還是服從性的把好不容易暖起來的手浸入冰水裡。
麻子滿意地“哼”了一聲,然後晃著身體去下一個院子找茬。
他冷的嘴泛紫,明明隻有手入水,全身卻一同冷了起來。
不住打著顫,他餘光撇到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領進幾個小孩。
穿的那般單薄,絲毫抵不住一絲冷風。
個個掛著鼻涕泡,臉乾裂又泛著不自然的紅。
倒也奇怪,冬日賣孩的不少,可偏偏撐到春天卻還是賣掉。
總管家看著麵前麵黃肌瘦的“樹枝”,皺皺眉,發話:“從左到右,春為姓,依次由一到五起名。”
他倒羨慕起來,自己無名無姓,無人願為自己起名。
自己是一個孤兒,四處流浪。
有天被人販子拐走關了起來。
又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從人販子手裡逃跑,逃到山裡,當晚高燒。
第二天被獵戶救了。
還沒過多久,獵戶就被熊吃掉了。
自己餓得慌,就混進彥府,當了個仆人。
當時的總管家不在乎名字,你有的話就叫你的名,沒有的就隨口起個“二狗,三貓”什麼的。
而自己,存在感低,總管家滿不在乎,叫都不願叫自己一聲。
“那個小子,對,就是你,嘖嘖,看你那乞丐樣,就算洗淨也看不順眼到哪去,以後你儘量少出現在我麵前,乾脆你的活兒就給安排到清晨和晚上吧,以防惡心到主人和客人。”
他灰頭土麵,衣衫襤褸,身上很多傷,唯一能讓人願意看的,就是那雙澄澈的眼。
不過那雙眼隱在長過鼻尖的劉海裡。
見總管家準備轉身,他連忙端著水盆去到另一個院子。
“呦嗬,那邊跑的利索的是誰啊。”總管家轉身就看到一個瘦削的身影,有興趣道。
一個阿婆瞥了一眼那身影,淡淡道:“不過是個無名無姓的傻子罷了。”
總管家勾嘴角,兩坨腮肉被推到臉兩邊,道:“倒也有趣,府裡竟然會雇傻子。”
“誰知傻不傻。”阿婆的話倒是讓人沉思。
他換了一個院子,然後繼續坐著矮木凳,洗著碗。
忽然隔壁院子傳出嘈雜聲。
他沒去探究那聲音為何傳出,他隻知道,不要多管閒事,也不要好奇。
這樣,自己才能活久一些。
翌日,下人們都在傳昨日從主家來了一位少爺。
他回想起自己昨日聽到的聲響,然後低下頭,去廚房幫著燒火去了。
“傻子,剛剛大鬆來過,說讓你等會兒幫他去挑一下糞水。”炒菜的在煙熏霧繞裡開口。
他沒說話,但炒菜的知道,他已經答應了。
添完柴,他正要去後院挑糞水。
還沒走幾步,就被/乾事攔了下來。
乾事對著他的臉打量了好一會兒,又看看身材,最後淡淡:“勉勉強強。”
然後他被帶到昨日傳出聲響的院子裡。
“要不是總管家誇你做事利索,我是萬不可能選你這個傻子的”,乾事語氣裡滿是不屑,“以後你負責伺候彥少爺,仔細些,彆惹了主家的人。”
他默不作聲,打量起宅子,發現除了自己,還有其他人,多是各院乾事帶著一個下人。
也不知為何一個人要那麼多人伺候。
一個身穿絹製的公子從主屋走出,在下人麵前逛過幾輪。
然後停在他麵前。
“你,抬頭。”
他慢慢抬起頭。
緊接著他的劉海被撩了起來。
公子滿意地“嗯”了一聲,然後把他帶進主屋。
“少爺,小人覺得此人麵容較為中上,且手腳齊全,是當今看著較為滿意。”
被稱為少爺的人坐在屏風後麵,不大的聲音傳出:“那便由你安排。”
發了話,他又被那位公子拉到一間屋子,重新沐浴過,換了一套衣裳,布料比粗布好上不少。
公子要幫他把劉海剪掉,他連忙製止。
“為何?”
“可以降低存在感。”
公子聽聞,大笑了起來。
確實,自己想要的隻是一個話少乾事快的人。
當晚,他守在寢室外。
夜晚的風還是依舊擾人。
但身上的新衣裳比之前的禦寒不少。
屋內突然傳出一陣咳聲。
他依舊站在屋外。
主人未喚自己,便不要擅自主張進入。
咳聲持續了一刻鐘,然後回歸平靜。
他站了一夜,直至天邊有了魚肚白。
日光從微芒變為刺眼,他輕輕敲了房門。
“少爺,該起床了。”
不一會兒傳出細碎的穿衣聲。
接著房門被打開。
一個麵如白玉的清秀少年出現在他麵前。
他連忙垂下臉。
直視主人是大不敬的行為。
少年卻絲毫不在意,禮貌的笑了笑。
接著往主屋走了。
“你吃過飯了嗎?”少爺拿起筷子,看向站在一旁的他。
桌上的菜不多但也算得上豐盛。
說不饞是假的,但他不讓欲望支配自己,隻是搖頭。
“那你坐下一塊兒吃吧。”
他繼續搖頭。
“為什麼呢?你不餓嗎?”
他張了張嘴,輕聲:“不用了,等少爺您用完飯,小的就可以去廚房領吃的了。”
少爺聽完,夾起菜,簡單吃了幾口,然後道:“我吃好了,你可以去吃飯了。”
“少爺,您還沒吃飽。”
“我不餓。”少爺起身。
“若等會兒您餓了,可以讓小的為您拿些小食墊饑。”說完,他把菜端了下去。
早膳過後,他就可以離開院子,由之前的那位公子接替。
他無事可乾,也無處可去。
換院子是常有的事,而他因為沉默寡言,沒有交上什麼朋友,於是換完院後,一般很少串院。
他坐在院子的大樹下。
他不知道這棵樹叫什麼名字,他隻知道粗細高矮。
果然,人忙慣了,一休息就渾身奇怪。
這裡的人好像因為他是少爺近侍,都紛紛躲遠避嫌。
他不喜歡打量院子,因為這是一件很多餘的事,他很忙,忙的在一天裡勉強才能擠出時間休息。
但他現在很閒。
於是他打量起少爺居住的院子。
一切都沒什麼值得新奇的,和其他院子一樣的布局,毫無新意。
突然,他的視線凝在書房的窗。
溫文爾雅的少年揮筆潑墨,一舉一動是那麼惹眼。
他不懂欣賞詩畫,連大字也不識幾個。
此刻卻仿佛理解了府裡客人所說的“雅”。
他很好奇少爺在寫些什麼,是不是那些晦澀難懂的古言,又或是瀟灑的書法。
想著,他朝窗走了過去。
少爺注意到了他,最後一筆勾儘,抬眸帶著笑意。
“是對書法感興趣嗎?”
他晃過神,發現兩人之間就隔了一扇窗。
登時,他困窘地紅臉。
“你進屋,我教你。”
他想著要拒絕,但這次的欲望難以壓抑,最後被想法操控著進到屋子。
“你有寫過字嗎?”少爺重新鋪開一張宣紙。
他搖搖頭。
“那,會握筆嗎?”
他搖頭。
“那我先從最基礎的教你。”
毫毛浸入墨水,輕輕在硯台邊上斂了斂墨。
“先從名字開始吧,你叫什麼名字?”筆置在硯台邊上。
他搖著頭,沒說什麼。
“是不可以告訴我嗎?”
少爺沒有半分惱色,輕聲詢問。
他低著頭,知道府裡除了自己,所有人都有自己專屬的名字。
即使不好聽,但起碼被人世間認可。
自己無名無姓,像是一種恥辱,一種不被世俗容納的恥辱。
“我,無名無姓。”
說完,他知道自己根本不配與書法這種高尚的東西有交集。
於是他轉身想走。
“等一下,我可以為你取名。”少爺拿起筆,在紙上準備寫上第一個筆畫。
筆剛點上紙,就被他摁住。
“少爺,您取的名,在下不配擁有。”說完,他鬆開少爺的手,疾步離開。
少爺看著宣紙上暈開的那一點,深知自己剛剛太過著急,不假思索就要隨便幫人起名,這屬實是不尊重人。
那位下人雖說不要,但有個名也方便往後生活的便利。
然後他舉著筆,思索片刻,實是不知該用什麼名字適合。
靜止了好一會兒。
直到宣紙上又出現一滴墨,才放下筆,放棄了起名這個念頭。
當晚,他走進少爺寢室為少爺熄燈。
“小公子,在下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嗎?”
少爺這一開口著實驚到了他。
他低著頭,弱聲:“少爺,小人不值您喚‘公子’,若是您實在想喚小人,可以直接叫小人‘傻子’,若您……”
“‘傻子’怎可稱作名字。”
“不,不是名字,隻是一個外號罷了。少爺早點歇息,小人這就退下。”他邊說,邊向背後的陰暗處退。
“你這麼長的劉海,可是遮住眼,看得清路?”
他止住步,淡淡道:“回少爺,看的清清楚楚。”
“可否撩起,讓在下看看你的麵貌?”說著少爺探出手。
“小人自己動手便好,何必臟了您的手。”
他輕輕將劉海撩起,露出高挺的鼻梁,往上走,是一雙合著的眼,和一對黛眉。
“為何不將眼睛睜開?”
他抿抿嘴,然後慢慢睜開眼。
一雙澄澈的眼在昏黃的火光下富有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