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幾步上車的人沒聽清這句低語,胡旭傑等人離得近,聽得一清二楚。
這話說的很微妙,幾人甚至第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佘龍腦瓜子轉得快,左右看了看,見仙門除了董鹿外沒人在場,這才低聲問嚴律:“哥,你跟薛小年……跟這人以前就認識?履約是什麼意思?”
嚴律緩慢地感覺到一些情緒從心頭浮起,但他無法分辨。
“……我跟他當年說定,”嚴律按滅煙頭,推了胡旭傑一把示意他去開車,“等他成神成仙,就來跟我乾一架狠的。”
他不打算再過多解釋,反倒是薛小年笑眯眯地溫聲道:“他,允許我我殺了他。”可能是覺得自己這話說的很亂,他又蹙眉思索了幾秒,展顏笑道,“他希望我殺了他,我應了。”
雖說他好像已會說現代語,但無論是語序還是發音都十分古怪,偏偏聲音柔和,態度和舉止也沒了之前的瘋癲,薄唇不緊不慢地吐出幾個令人頭皮發麻的字節。
這種不協調感在夏夜中格外詭異。
成神成仙,這曾是入仙門修行之人最高的最求。
仙門裡有個說法,說天地初開時靈氣充沛,先誕生神祗——當時統稱“上神”——魔怪,後才有人、妖等各族。
人生來短壽且身體脆弱,一度生存艱難,但軀殼卻最適合吸納天地靈氣,不知具體是什麼時候得上神指點,一批人開始修行,這過程漫長艱辛,經過一代代傳承才終於修得與妖族差不多的壽數,雖依舊沒有強健的身體,但卻擁有了獨屬於自己的術法。
後上神們或隕落或永眠,各族為搶奪資源而開始混戰,妖族生性好鬥,內部細分各族且族與族之間互不對付,打得胳膊腿兒亂飛。
為了在這種環境中生存並且庇護沒有修行能力的同類,修士們攢成一團,仙門就此誕生。那段各族都打得鼻青臉腫甚至個彆族團滅嗝屁的年代,在仙門的記載中被稱為“混戰時期”,人與妖之間的梁子也在那時候結大了。
人稱妖為“異族”,妖把人當“牲畜”或“獵物”,打得越來越凶,四處死人死妖,屍山堆積,孽靈因此大盛橫行,造成的後果相當慘重,這都是後話。
那會兒或許是因為壓力激起了鬥誌,仙門中人的修行進度突飛猛進,終於有人悟得大道,得以飛升成仙,壽數與能力都不再是普通修士可比。
自此仙門鼎盛,弟子如雲。
人本就天生機敏,很快就根據自身能力不同而發展出劍、煉器、醫等等各種路子,都試圖以最快最適合自己的方式跳脫塵世,俯瞰眾生。
用嚴律的話說就是:累死累活修行,可算是有個奔頭了!卷,都卷起來!
但傳說是這麼傳的,修成正果飛升成仙畢竟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自己努不努力是一回事兒,天賦與機緣又是另一回事兒。
哪怕是當年仙門鼎盛時期都沒幾個真成事兒的,更彆提靈氣枯竭後的現代仙門,幾乎隻把什麼神仙當做神話故事罷了。
彆說是“修成”,就連能說一句“我有望成仙”的人都少得可憐。
但在今夜,從嚴律和這個“薛小年”的談話中卻顯出一絲平常——仿佛這人曾經有望成仙,隻是在等時機到來。
在今夜之前,包括胡旭傑在內的人都隻對嚴律有個“活了很多年”的印象,嚴律自己也從不提起自己具體的壽數,他仿佛就隻是活著,周圍的一切都在變換更迭,都與他無關。但在這會兒,嚴律卻好像第一次與世界有了個新的關聯點,隻是這關聯點太久遠,已久遠到甚至沒有具體記載的蠻荒年代。
在那個年代,或許“小仙童”並不是隻喊著玩一玩,畢竟那會兒還真的有神與仙。
隋辨張了張嘴,硬生生將那句“你倆到底今年貴庚”的話咽了下去。
這感覺不僅詭異,甚至還不真實。
但“薛小年”的那句“殺了他”所有人都聽得懂,仙門與妖的關係在早些時期一直都是水火不容,兩邊兒手上都沾著對方的血,當年這小子如果真有成仙的能力,以早期仙門的作風,確實是要嚴律這個大妖的腦袋來震懾四方,但——
“消停消停吧,”嚴律不耐煩道,“當年或許還有點盼頭,現在你這小身板兒,殺雞都費勁,還殺我呢。”
這大長話薛小年似乎還是不太能理解,微微歪頭,表情有些困惑。
胡旭傑雖然還沒搞清狀況,但見他這模樣,立馬跟嚴律告狀:“哥,你看你看,他又裝無辜呢!”
嚴律感覺自己頭疼欲裂,直接無視了這話,扭頭對還處在混亂中的董鹿道:“行了,有問題回去問你們老太太,折騰一晚上,我得睡覺。”
這話倒是不假,一晚上連驚帶打,眾人都已經累得夠嗆,尤其是綠毛,醫修診斷這小子被迷了心竅後又經曆巨大打擊,心神俱損,得帶回門裡觀察治療。
其餘人都看向薛小年,這位“巨大打擊”手裡還拎著破損的長劍,氣定神閒。
求鯉江的問題暫時性壓製,這會兒就要打道回府,董鹿本已經安排好了薛小年的位置,但沒想到對方卻一動不動,任由隋辨喊了好幾聲也腳跟不挪地紮在原地,好像又聽不懂話了。
“你上你們那邊兒的車,坐,坐車,人進裡邊兒屁股挨著坐墊兒,懂不懂?”胡旭傑拉開好聲好氣的隋辨,連比劃帶吼,“彆又裝聽不懂啊,當我不知道呢?”
說完就見薛小年抬起了腳,卻沒往仙門這邊兒來,反倒是走到了嚴律他們開來的車前。
嚴律正靠在車上抽煙,見薛小年過來也沒挪窩,半眯著眼看他。
薛小年不緊不慢地踱步到車邊兒,對嚴律揚了揚下巴。
這動作幅度並不大,卻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帶了幾分以前從沒有過的生動,倒比之前更像是他這個年紀的人了。
“他啥意思,要坐咱們的車?”胡旭傑懵了,“哥,哥?”
嚴律看著薛小年,對方的天生一雙看誰都沒有雜念的眼,千餘年時光變遷,嚴律發覺自己好像從沒見到過和他一樣的雙眼。
“算了,先走要緊。”嚴律直起身,“大胡開車。”
胡旭傑瞪了薛小年一眼,不情不願地朝駕駛座走,邊走還邊囑咐:“你做後座,跟小龍一起。”
薛小年往後座看了一眼,一動不動。
後座的佘龍問:“這又是什麼意思?”嫌棄我?
嚴律原本都已拉開了副駕的門,見這架勢頓了頓,想起來了:“對,他是有這麼個不愛跟彆人挨著的毛病……得了胡,你去後座,我開車,讓他坐副駕。”
胡旭傑兩眼瞪得像銅鈴,難以置信地看著嚴律,又看看薛小年。
薛小年這會兒又聽得懂了,慢悠悠地走到副駕的位置,先審視了一下內部構造,又琢磨了一下車門座椅,這才坐了進去。
董鹿一晚上的折騰下來早沒了脾氣,見他這樣也隻能無奈地擺擺手,招呼隋辨上車。
沒成想隋辨也“呲溜”一下擠到了嚴律那輛車的後座,不由分說地坐到了佘龍身邊兒:“哥,我跟你們一起唄。年兒要是半道又離魂兒什麼的,我好歹還能起個陣撐一撐。”
嚴律早習慣了隋辨這二了吧唧的模樣,隔著車窗跟滿臉無語的董鹿擺擺手,後者歎口氣回到自個兒車上,仙門的車就發動走在了前頭。
把車喇叭不耐煩地按了三四下,嚴律又咬著煙問車外的胡旭傑:“上不上車?不上你自個兒跑回去,怎麼這麼愁人呢?”
胡旭傑挨了一頓呲兒,表情既憤怒又委屈,氣哼哼地坐上後座,把隋辨擠得像是缺德廠商生產的夾心麵包裡乾巴消瘦的夾心,抱著手臂不滿的嘀咕:“親兄弟也就這待遇了!副駕,哼,副駕!自打我拿了駕照,跟嚴哥出門兒我就沒摸過副駕坐墊……”
“你那嘴就沒個消停時候是吧?”嚴律從後視鏡裡看了眼胡旭傑,成功把他的嘴堵上後,又扭頭對薛小年說話,“把安全帶帶上,知道怎麼用嗎?算了,你現在就是個土老帽,看到旁邊那東西沒,對,拉一下。”
薛小年摸到安全帶的位置拉了下,動作有點兒遲緩,嚴律看不下去,接手拽過來,低頭給他扣上了。
這一低頭,正瞧見他手裡還拿著把長劍,怪眼熟的。
“這不綠頭發小子的寶貝疙瘩嗎?”嚴律驚訝道,“怎麼裂成這樣了?”
佘龍道:“這你得問他,他給人孩子都氣暈過去了,沒聽那邊的大夫說嗎,重大打擊!”
嚴律並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麼,看看薛小年,後者倒是神態自若,組織語言的速度很慢,但還算能聽懂。薛小年將劍拿起來,用古語道:“隨手撿到,用了一下就壞了。”
“用一下就壞了?”嚴律沒明白,“這難道是個地攤貨?”不能夠啊,他應該不會看錯眼。
“呃,可能也不太便宜,”隋辨小聲道,“那是肖家買的,聽說算個古董了。你們也知道,肖家買東西都講究個貴重……”
嚴律當機立斷:“他是你們那邊兒的人,這錢算不到我們頭上!”
“就是,”胡旭傑立刻跟上,“你們哪兒福利不是還挺不錯嗎,找你們老太太報銷!”
隋辨剛要說話,嚴律一腳油門,車就發動了,快的像慢兩步就被訛了似得,把隋辨的話都給顛回了肚子裡。
副駕上的薛小年拿著劍沉思三秒,忽然一扭臉,將劍朝後座一丟,正落在胡旭傑懷裡,隨即抱起胳膊,臉上一副不諳世事的無辜,說話依舊不太熟練:“聽不懂,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