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薛清極。(2 / 2)

湊合活 三碗過崗 7388 字 9個月前

薛小年並未答話,嚴律擺了擺手:“我跟他解釋,你先回去瞅瞅你們老太太吧。”

董鹿如蒙大赦,感激地對嚴律道謝後腳步匆匆地走了。

“現在門裡管事兒的,哦,就掌門老太太,是她親姥姥,”嚴律見人已經走了,這才扭頭跟薛小年解釋,“年紀到了,身體這兩年不太好,前段時間又出了趟大活兒,累夠嗆,現在還沒緩過來。”

他邊說邊走到冰箱跟前,從裡邊兒取出兩瓶冰鎮的礦泉水來,一瓶丟給薛小年。

薛小年原本正站在開了門的休息室門外瞧,水丟過來時也並未移開目光,隻反手一抓,感覺到握著的東西十分冰涼,這才肯分出目光來觀察,並學著嚴律的動作擰開蓋子。

“我師兄現在還在嗎?”薛小年問。

嚴律喝了口水,慢慢道:“死了。現在的仙門已經不是當年的仙門,你認識的人已經死光了,世家也所剩無幾,六峰早就不在了,當然,妖也差不多。”

他說的直白又簡潔,一個剛複活還帶著千百年前記憶的人聽到這話,高低都得因為受不了這刺激而發瘋。

薛小年卻隻是頓了頓,“哦”了一聲:“看來我已經死了很久很久了。”

語氣既不感歎也不感傷,平靜地敘述著事實。

嚴律不太能猜到他心裡的想法,他恍惚回憶起一點以前的事情,很多年前他就不是很能看懂這人的腦子裡在想什麼,隻覺得他既不像其他修行的人那樣急於成仙成神,也不像凡人那樣眷戀情愛親人。

“你還記得多少事情?”嚴律沒再繼續剛才的話題,“我是說你身體裡殘留的這一世的記憶。”

“我的記憶並不清晰,大部分都很模糊晃動,人的麵孔也很少是完整的,但腦中始終記得幾張臉,一個是剛才那個鼻上架著架子的青年,”薛小年微微仰頭,邊思索邊回答,“還有一對夫妻,倒是親切溫和。剩下就隻有你了。”

嚴律一時沒能找到一個合適的回答,魂不全時候的薛小年幾乎和他沒有什麼對話交流,經常被忙於生計和出活兒的薛家夫婦倆丟來給他看管,他處於自己也不太理解的心理也並不怎麼過多接觸,沒想到薛小年的腦子裡卻烙著他的模樣。

“那個鼻子上帶架子的小孩兒叫隋辨。”嚴律解釋。

薛小年回憶幾秒:“師兄生前曾有個侍從姓隋,起大陣時他也在場,是他的後人?”

“反正確實是隋氏的沒錯,但我也說了,千百年折騰,很多世家要麼斷層要麼斷氣兒,活下來的未必都是本家。不過這小子還可以,傻了點兒,人倒是不錯。”嚴律道,頓了頓,又說,“至於你腦子裡那兩口子,男的叫薛國祥,女的叫唐芽,是你這半拉殘魂轉的這一世的爹媽,已經死了,前兩天才從求鯉江打撈上來屍體,死因還沒搞清,還在查。這幾天仙門就在商量這倆人的身後事。”

薛小年今天第一次愣住。

他微微皺了下眉,從沒想過自己的生活還會有“爹媽”二字出現。

嚴律想起,這人以前就是打一落地就沒娘的,倒是有個爹,隻是有和沒有也沒太大差彆。

他咳嗽一聲,想換個話頭,卻聽薛小年問道:“‘薛小年’是我這一世的名字?”

“啊,老薛給你起的,剛好和你本來的姓氏也一樣。”嚴律道。

薛國祥當年冒著大雪興衝衝地提著一兜年貨跑來他的住處,跟嚴律說孩子生在小年夜,所以名字就定下了。

人的壽命太短,軀殼又脆弱,嚴律並不把這些對他來說幾十次春秋就要又歸於黃土的場景刻意記下,隻是沒想到薛國祥和唐芽死後連魂兒都沒留下。

竟然還沒活過隻剩半拉殘魂的傻兒子。

“確實。”薛小年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但很快便消失,繼而微笑道,“你還記得我的名字?我以為按你的性格,除非時常有人提醒,否則要不了幾年就會忘掉死了的人都姓甚名誰了。”

嚴律回過神,幾乎沒有經過大腦,口中自然吐出一個名字來:“薛清極。”

這三個字竟然用的還是現代語。

嚴律沒想到自己說的如此自然,倒好像是潛意識裡已將這名字從古語的發音翻譯過一遍。

即使這名字他已在這人死後沒有叫過。

“薛小年”閉了閉眼,臉上的表情幾經變換。

從求鯉江那會兒到現在,他始終都是那副淺笑平和的表情,好像隻在現在重新喊出這個名字時才真正活過來。

“已經很久沒聽到有人叫過這個名字了。”薛清極再睜開眼時,那份兒屬於“薛小年”的混沌麻木已徹底無影無蹤,“嚴律,境外境裡可沒有任何活物,也算不清時間年月。我都差點兒忘了自己叫什麼了。”

聽到“境外境”,嚴律下意識感到右臂一陣抽搐疼痛,伸手摸了摸,傷口卻已經大概愈合。

他的身體與常人不同,妖們的身體一向耐造,但嚴律和一般的妖又有不同,外傷愈合的速度奇快,這會兒本已沒有大礙,但卻神經似地感到了一種並不存在的痛楚。

薛清極注意到了他這個動作,目光極快地看向他的手臂。

嚴律立刻放下右手拿著的礦泉水,臉上又浮起他一貫有的煩躁:“得了,我真得睡會兒,有啥事兒都等睡醒再說。你去洗個澡,看你這埋汰樣兒。”

被岔開了話題,薛清極也並不追問,目光在嚴律的手臂和麵孔上轉了一圈兒,才開口:“也是,浴池在何處?”

“……”嚴律看著他,深深歎了口氣,“少爺,您想要融進現代化社會真的還需要多多努力啊。”

嚴律活到這年紀,不說是被人伺候著,也算得上是走哪兒都有人主動乾活的角色了,現在竟然還要手把手教人用淋浴,指點人怎麼正確使用吹風機。

董鹿給他倆找的休息室都是最大號的,帶獨立衛浴,倆人擠在小浴室裡接受現代化生活。

“以前用術法吹乾也很快,”薛清極一手拿著吹風機,一手放在吹口上感受熱度,“怎麼現在不用了?”

嚴律很無語:“你就沒發現現在靈氣兒都快沒了嗎?以前那種術法放現在哪兒用得起來,還吹頭發呢,吹蠟燭都費勁。你就感謝現代科技吧。”

薛小年並不懂什麼叫“科技”,但對這些並不需要靈力就能催動的東西很感興趣。

他抬頭打量頭頂的電燈,又嘗試著打開水龍頭,裡邊流出乾淨的水。

“你腦子裡的記憶是沒加載出這塊兒內容是吧,”嚴律邊說邊擰開淋浴,隨手調了調水溫,“看到沒,就站這下麵洗。”

薛清極若有所思:“這感覺有點熟悉,以前有人就常坐瀑布下淋水修行。”

“那還是有點兒差彆的,”嚴律說,“這水流沒那個猛,不會讓人英年禿頂。”

薛清極:“……”

嚴律說:“你沒發現嗎,以前你們仙門喜歡搞那套的人頭發都挺少的。”

“好了,”薛清極帶著禮貌笑容說,“人都死了,就彆提了。”

嚴律沉默著擰上開關,半晌忽然樂了一下。

“怎麼?”薛清極略有困惑。

“沒,我就是反應過來,”嚴律一笑起來就有點止不住,隻能抽出根煙叼在嘴上,含糊不清道,“原來你以前也發現他們頭發少,是不是因為這個,每次同門喊你你都不往那邊兒去的?”

薛清極咳嗽了一聲:“……當時隻是懷疑。”

嚴律因為想笑,煙在嘴唇上晃得厲害:“早知道當時咱倆應該研究一下的,我早就好奇了,你應該跟我提的。”

“我也是佩劍後才發現的,在那之前也沒有資格常去瀑布修行靜心。”薛清極道。

他說的“佩劍”是指當年仙門的傳統,隻有經過門內曆練後得到資格的弟子才能卸入門劍,得到師長相贈佩劍,這才算是正式有了下山行走驅邪除穢的本事,在門中徹底掛了名。

這套儀式早就廢除,嚴律也差點兒沒想起來。

說到這裡,薛清極忽然笑了:“那時你已不常來六峰了。”

“是嗎?我記不得了,”嚴律點著煙想了想,確實記不太清,“你也知道,活得久了就這毛病。”

薛清極擰開淋浴的開關,將手伸在衝刷而下的溫熱水流中,平淡道:“我知道。”頓了頓,又加了一句,“早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