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小火苗的煙灰立刻飄散開去,卻並未飛多遠便落了地。
這地方竟然沒有任何可供他靈火附著燃燒的東西存在。
一個辦著喪事且多發詭事的地方竟然連一點兒異氣都沒有,這確實有些超乎嚴律預料。
看仙門幾個小輩兒的樣子應該也沒檢測出什麼有用的數據,嚴律轉了轉頭,瞧見薛清極正站在雜物間——也就是趙紅玫睡覺的屋子——門口,走了兩步過去,順著他的目光向屋內看了看。
屋內一半堆著紙殼易拉罐塑料瓶等廢品,一半放著一張床,趙紅玫正坐在床上用一把纏著紅繩的梳子梳頭發,仰著臉對著門口的薛清極和嚴律笑。
此時正值夏季,燥熱且多蚊蟲,屋內的廢品吸引來了不少蒼蠅蚊子,趙紅玫的床上鋪了薄薄的褥子,床單臟亂,被子卻很厚實,顯然並不在意她是否能用。
“瞧出什麼了?”嚴律低聲問。
薛清極的目光還是看著趙紅玫,唇角噙著一抹笑:“你猜她知不知道女兒已經死了?”
嚴律道:“她腦子和正常人不一樣,你傻了吧唧的時候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那你沒有問過我?”薛清極收回目光看向他。
“你是真不知道你傻的時候什麼樣啊,”嚴律因為咬著煙,說話時顯出些許調侃的腔調,“跟你說十句話你都放不出一個屁,能坐著發呆一整天,不會喊人,多少回投胎重來我好像都沒聽你喊過我名字,連你知不知道我是誰都不清楚,倒是給啥吃啥,挺好養活。”
他說的很隨意,應該已經習慣了。
這種習慣非常微妙,嚴律偶爾會感覺自己像是用千百年的時間不斷找到一個永遠都不會醒來的空殼,他曾問過自己這樣做是否還有意義,但逐漸連最初的這個疑問都淡忘了。
薛清極頓了頓:“沒有一世例外?”
“殘魂轉世,什麼樣還用我說?”嚴律納悶道,“行了,不扯這沒用的破事兒,難道你覺得趙紅玫有問題?我剛才探查過了,這屋內很乾淨。”
薛清極垂下眼沒再吭聲,反倒是屋內的趙紅玫忽然有了動作。
她用拿著梳子的手朝門外的兩人招了招,那模樣有點僵硬,再加上她咧著嘴的笑臉,一看就不是正常人。
“你猜她是讓你進去,還是讓我進去?”嚴律挑挑眉。
薛清極用極小的聲音回答:“或許是我們兩個。如今這個世上,隻有我與你是特殊的。”
他說的聲音比嚴律更小,後半句幾乎隻有氣聲,微微側著頭,幾乎是在和嚴律耳語,讓嚴律的耳朵又開始發癢。
他說完便抬腳進屋,站在趙紅玫麵前對她笑道:“找我?”
趙紅玫依舊坐在床上,自顧自地說道:“神仙也會喜歡你的,你長得好俊俏!”
嚴律咬著煙哼笑了一聲。
“哦,”薛清極點了點頭,指向嚴律,“那他呢?我看他長得也很俊俏,神仙不喜歡嗎?”
趙紅玫把手指放在唇前“噓”了一聲,警惕地左右亂看:“彆讓旁個兒聽到!要是他們都知道了都去求神仙辦事,那我就辦不成了,就輪不到我了……啥好事兒都輪不到我,這次我可學精了!”說完又看看嚴律,“他也俊,就是長了個凶相。這樣兒的不好討對象,他指定沒相好的。”
嚴律:“……”他竟然被個瘋子嘲諷了!
薛清極這回笑得十分真心實意,兩眼彎起,回頭看著嚴律:“我活著時你確實隻知道打打殺殺,彌彌山的妖都說你是個天生的缺心肝,連仙門都覺得說得頗為準確。我死了這麼些年,你還這樣?”
嚴律的臉黑了好幾度,沒好氣道:“怎麼著,礙著你了?”
薛清極隻笑不答,對趙紅玫道:“你說對了。”
“他凶,但他可得進來,”趙紅玫又說,“不能在外頭,外頭都不是好人!”
嚴律聽她說了,這才走進門內。這瘋子說話顛三倒四,一邊說他凶,但卻並未將他劃分在門外人的範疇:“怎麼不是好人?難道還有比我凶的?”
“會打人!”趙紅玫說著說著激動起來,手裡揮舞著梳子,“會打人,罵人!拿石頭砸,用板凳砸!還推你進糞坑,尿你頭上。盼娣給我洗了好久呢,洗完頭發還用梳子給我梳頭,梳子在這兒呢。盼娣也知道他們不是好人,以後她要帶我去好地方,去都是好人的地方。”
嚴律的眉頭皺起,有點兒聽不下去。這個趙紅玫是個文瘋子,和薛清極還是薛小年那會兒不同,她對自己所遭受的一切暴力都不會還手,是個方便彆人打罵的好泄憤目標。
薛清極點著頭,附和趙紅玫:“原來如此。他們因為你是個瘋子,所以對你這樣。”
趙紅玫聽不懂這倆人在說什麼,兀自絮絮叨叨,雙手揮舞間露出破舊衣服下青一塊紫一塊的胳膊,看來確實沒少遭罪。
“可憐,”薛清極歎了口氣,“我知道了,除了盼娣,這裡沒有好人。”
不知道是因為他也瘋過所以身上氣質與彆人不同,還是其他什麼原因,趙紅玫對他的話倒是似乎能理解不少,稍微緩和了一些激動的情緒,神經質地一直點頭。
薛清極溫聲道:“既然都是壞人,為什麼不全殺了呢?”
嚴律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說得愣了愣。
“你女兒死了,她是個好人,給你洗乾淨要帶你走,可她卻死了。”薛清極的語氣非常柔和,因為不習慣說現代語,因此一字一句咬得很慢,顯出一副悠然的模樣,“和她比起來,其他人活著又有什麼價值呢?你也知道,有時候除了那個人外,彆人死不死的也沒有區彆。反正生靈都是要死的,乾嘛不試試結束一個壞人的性命,來看看能不能讓自己舒心點兒呢?”
他說話時的態度依舊是那副儒雅有禮的模樣,似乎說什麼都發自肺腑誠懇真摯,即使說的內容極端又偏執。
趙紅玫原本絮叨的聲音停了,她縮起肩膀,盯著薛清極看。
她的目光雖然呆滯,眼珠卻黑白分明,十分清亮,是一雙有靈識的眼。
薛清極微微彎下腰,看著她繼續笑道:“殺誰好呢?誰是最壞的,就先殺誰好了。你是見過神仙的人,乾脆問問神仙怎麼樣?這世界是平衡的,有好人就要有壞人,說不準消失幾個壞人,盼娣這樣的好人就又回來了,況且盼娣不僅是好人,和彆人不一樣,她是特殊的。”
趙紅玫不自覺地咬起指甲,邊看著薛清極邊慢慢蜷起腿,全身縮回自己肮臟的床上,卻仍眼神古怪地盯著他。
“不必害怕,我理解你,和你想的一樣。”薛清極道,“特殊的人就該一直在我們身邊,最好哪裡都不能去,丟了也能找回來。”薛清極說到這裡,又笑了一聲,用更低的聲音問道,“神仙也是這麼想的麼?我沒見過神仙,你可以告訴我。”
嚴律越聽越瘮得慌,他對薛清極腦子不大正常一直都有了解,隻是這人平時又是一副明月清風的模樣,實在不知道到底都在想些什麼。
沒等他問,趙紅玫卻有了反應。
她猛地指向薛清極的鼻尖,這動作又快又凶,薛清極卻並未閃躲,甚至連眼皮都沒眨一下,依舊含著笑意看著她。
兩人對視幾秒,趙紅玫“嘎嘎”地尖聲笑著鼓起掌:“我知道了,你是個瘋子!哈哈,他們說我是瘋癲婆,他們都錯了,你才是瘋子,大瘋子!”
這笑聲驚動了屋外的徐家和趙家人,嚴律拉了薛清極一把,朝他使了個眼色。
薛清極略帶遺憾地直起身,看著趙紅玫又開始坐在床上哼著兒歌梳頭,估計是無法繼續交談,這才和嚴律一起走出房間。
“你腦子裡都想的什麼,”嚴律等他跟上來才問,“搞心理學是吧?這我知道,精神病撐把傘當蘑菇,你也跟著撐把傘蹲旁邊兒套話呢是吧?你覺得她有問題?”
薛清極搖頭道:“還不知道。我隻是試試,我和她都是一樣的人,說不準能問出些什麼。”
“一樣?”嚴律皺眉。
“天生的殘缺,”薛清極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天生的靈種,要麼修得大成,要麼生不如死。”
嚴律聽到“天生靈種”,表情一頓,難以置信地回頭看了一眼屋內已沉浸在自己世界的趙紅玫。
天生靈種是指生來就格外適合修行的那類人,數量十分稀少。
“薛小年”的殼子是極易吸納靈氣的身體,但比起靈種卻還次上一等。這類人大多身體和魂兒都對靈氣有與生俱來的感應力,據說第一位修得大成飛升成仙的那位就是個這樣的體質。
但還是那句話,這世界是公平的,給了這樣的天賦,就一定會在其他地方拿走相對等的部分。
這類人要麼是身體殘缺,要麼親緣斷絕,命運坎坷壽數不長,主要一輩子過得太慘也活不了那麼久。又因體質容易招惹孽靈邪祟侵擾,大多在年少意誌薄弱的時候就在精神上出了問題,修行的過程中也很容易走偏入邪道。
當年薛清極的師父照真也正是因為他的天賦才將他收入仙門,但也因為他是這種搞不好就出事兒的麻煩人,所以直接帶上首峰,收為親傳弟子。
隻可惜後來還是出了岔子,嚴律遇到這小子時,對方就差半口氣兒就得歸西。後來倒是緩過來了,但還是落下了毛病,頭疼失眠就是後遺症之一。
現在這種到處都是現代科技的時代,嚴律從沒想過自己竟然還能再見到一個天生靈種。
“難怪是個瘋的,”嚴律“嘖”了一聲,“瘋成這樣,修行都沒法修,運氣確實夠背的。”
“瘋成這樣才是應該的,”薛清極若有所思道,“瘋了才活得下去,不需要背負責任,也不需要管彆人想什麼。”
“你也甭羨慕,”嚴律看他這樣兒就皺眉,“我看你也沒正常到哪兒去。”
薛清極挑了下眉,摸摸自己的臉:“那我還是正常得多,我可不要她那副瘋樣去見人。”
嚴律看著他,忽然歎了口氣。
薛清極覺察不對:“怎麼?”
“不怎麼,”嚴律搖搖頭,“反正你像她這樣時的記憶也沒有,你就這麼覺得也挺好。”
說完抬腳走向董鹿那邊兒,薛清極的臉色微妙地變了,緊隨他身後欲言又止,最後硬是憋著沒再說一句話,到底也沒追問到底嚴律都見過他什麼癲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