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徐家拉亮了客廳唯一的一盞白熾燈。
昏暗的光線將屋內的徐老二和趙家人的臉映得僵硬發灰,擺香爐的小桌上終於有人想起換上新的線香,又點燃了左右兩根蠟燭。劣質蠟燭燒起股股濁煙,在燭火和白熾燈的照射下投在牆上遺照上一坨張牙舞爪的怪異影子。
徐老頭徐老太兩人冷漠呆滯的表情被陰影和煙氣籠罩,像低級恐怖片裡的場景。
到了飯點兒,來幫忙張羅喪事的人本就不多,這會兒又走了大半去廚房弄吃的,屋裡剩下的人不多,徐老二還在絮絮叨叨地和王姨講從徐盼娣死後出現的怪事。
說來倒去還是那麼幾件,一件是徐盼娣頭七當天突發心梗倒在江邊的徐老頭此前身體一直硬朗,死的十分突然,而且沒人知道他為什麼要去江邊兒,發現的時候屍體都涼透了。
另外就是今天淩晨時死在醫院的徐老太。她得知老伴兒出事,在趕往江邊的路上時腳軟絆倒就再站不起來了,被村民送去縣裡的醫院住院治療,當時除了血糖有點兒高外並沒有查出什麼大毛病,按理說再住幾天院就可以回家養著了,但淩晨時卻也突發心梗,眨眼人就沒了。
中間又夾雜著說了些彆的,徐老二跟哥哥嫂子的來往以前算不上多,隻知道侄媳婦趙紅玫在進門之前就不算特彆正常,無奈侄子討不到更好的,見趙紅玫長得眉清目秀就定下了。
一開始趙紅玫生不出孩子,徐老頭和徐老太都很著急,各種土方都用上,把趙紅玫折騰的夠嗆,不過還真管用,她終於懷孕並生下了徐盼娣,因不是個男娃,徐老頭一家都很不滿。
可能是懷孕生產刺激到了趙紅玫,生下徐盼娣後她就跟犯病了似得,不是說看到牆角有東西就是說彆人臉上有黑氣,村裡人本來就因她精神不大正常而看笑話,見她不僅瘋,說話還晦氣,就變成了嫌棄。
徐老頭一家覺得丟人,為了讓趙紅玫閉嘴老實點兒就三五不時地動手打罵,趙紅玫非但沒有好轉,反而瘋得更嚴重。
也不知道這種瘋病是不是會遺傳,徐盼娣打小就也不大正常,會說話的時候就開始指著某個地方說有人,跟自己的瘋媽非常親近,母女倆時常窩在一處,一坐就是一下午。
說到這兒,趙紅玫弟弟不樂意了,反駁道:“放屁!我姐以前正常得很,都是嫁到你家之後不對勁兒的,你家就不是好人家!”
“算了吧,你當我沒問過你們村的人?她嫁過來前就神叨叨的!”徐老二嘲諷道,“你家裡巴不得早點把她嫁出去,好少張吃飯的嘴!”
兩邊越吵越難聽,毫不顧忌這些話是否會被趙紅玫本人聽見,瘋子總歸不算是人的。
王姨的臉上也露出些許惱怒和鄙夷,但畢竟和徐家有些交情,還是耐著性子又細問起與趙紅玫相關的事情。
但無論是徐老二還是趙紅玫的弟弟都對趙紅玫本人沒有什麼太多了解,他們記得瘋子經常挨打挨罵,卻不記得瘋子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狀態,就像人不會記得村頭流浪狗今天吃了幾頓飯。
見王姨半天也問不出個所以然,胡旭傑終於忍不了了,插嘴道:“徐盼娣呢?你們好像都不怎麼提她,遺照怎麼也不擺出來?”
“她?小丫頭片子,投胎到這種娘肚子裡也算她倒黴。打小就不怎麼親近人,跟她媽一樣,這裡有點問題,”徐老二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她這樣的算夭折,沒養大的娃,還是個閨女,不讓進祖墳的,我們還正商量埋哪兒呢,遺照更不能掛了,誰知道我哥嫂的命是不是讓她給索沒了……你不是本地人吧,這風俗你都不知道?”
他說到一半猛地住口,狐疑地看著胡旭傑。
王姨趕緊接腔:“年輕人不知道這些事兒太正常了!”
邊說邊給胡旭傑使眼色讓他下去,胡旭傑還沒說話,旁邊又冒出個肖點星來,語氣比胡旭傑還難聽:“什麼風俗,我看就是陋習!你們一會兒說是趙紅玫克人,一會兒又說是徐盼娣死後作妖,有沒有證據啊?告訴你們,現在是法治社會,不要因為人家瘋的瘋死的死就能胡謅了。”
他說話快得很,隋辨都沒來得及捂他的嘴,讓他全給禿嚕出來了,隋辨人都傻了,自己沉思了幾秒,也想不出該怎麼給“克人”和“索命”給上什麼證據。
徐老二“騰”地蹦起來,好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又怒又急,指著肖點星鼻子問:“說啥說啥!你意思我們說謊唄?問這問那,看你們不像是正經人,到底是乾啥來的?啊?”
“指什麼指,問你怎麼著?”肖點星本來就因為最近不順心情低落,被徐老二一指鼻子立馬就炸了,“誰家好人家小孩死了連個遺照都不掛,欺負人瘋子娘家不頂用,瞧不起當年娶什麼呀?”
趙紅玫弟弟總覺得這話不對味兒,也跟著站起來要和肖點星理論。
王姨慌忙起身,咳嗽一聲,一把將肖點星扯到後頭,對徐家和趙家兩邊賠笑道:“哎呦一嘮就嘮到現在,時間也不早了!老二,我們就先回去了,那個誰,對對,你倆,咋那麼不聽話呢,剛才乾嘛去了,不是都說了看見啥怪的都不能亂跑……哎,說錯了說錯了,沒事兒啊老二,我剛才啥也沒說!”
嚴律和薛清極從趙紅玫的屋裡晃晃悠悠地出來,正對上王姨的視線,當即成了對方轉移話題的借口。
薛清極沒太聽懂王姨這口音很重的一段話,隻看到對方擠眉弄眼,一副急需他和嚴律說點啥的模樣,當即麵帶微笑地用胳膊肘捅了嚴律一家夥。
嚴律猝不及防挨了一下,震驚地看了薛清極一眼。他已經幾百年沒被人這麼直白果斷地拖出來擋槍,竟然還需要反應幾秒,這才接過話頭:“啊,是,下次看見就當沒看見。”
這話說的巧妙,既沒否認看見了,又沒說看到了什麼,留給人無限遐想。徐老二和趙紅玫弟弟的表情立馬就開始猶豫,甚至多少有些發怵。
王姨滿意地點點頭,又做出那種欲言又止的表情,最終什麼也沒說,隻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既然這樣我們就先回去了。”
“要、要不留下吃頓飯吧,”徐老二的口氣沒剛才那麼硬了,“本來說是要收拾個席麵的,但這幾天事兒太多就沒張羅,不過吃頓飯還是可以的,曉鳳,你看要不再留會兒?”
王姨擺擺手:“不了不了,你們忙你們的,回頭你們要是有事兒需要幫把手就去找我,我雖然搬去鎮上跟閨女住了,但最近都在村裡的房子。”
這話讓徐老二等人多少有了點心理安慰,也沒再留王姨。
嚴律早在這屋內待不下去,率先掉頭走出徐家的院門,薛清極臨走前向趙紅玫屋內的方向看了看,趙紅玫依舊坐在床腳梳頭,她的屋子甚至沒有燈,客廳的光線泄出一絲半縷到她的屋內,像照在毛玻璃上模糊不清。
走出徐家時屋外已完全黑透,小堃村中家家戶戶已亮起燈燒起飯,圍在門口的人已基本散光了。
肖點星餘怒未消,一出門就罵了起來,隋辨扯著他胳膊也被他甩開。
“老子這就回去給那裡頭的人兩拳!”肖點星又想往回走,“就沒見過這麼晦氣的人家!還說是小孩子回來索命,放屁!說不準是什麼天理報應,讓這幫晦氣玩意兒死半道上的呢!”
胡旭傑也一肚子火,支持道:“可不是!我也沒瞅見那屋裡有啥不乾淨的東西,倒是這兩家人怪裡怪氣,跟個死了的小孩兒和瘋女人計較,這不欺負人麼!”
董鹿拉住肖點星,又勸胡旭傑:“你倆剛才就不該多嘴,現在我們已經被‘請’出來了也不好回去。不過我剛才去廚房那邊兒問了問一道來張羅喪事的人,瞧他們的樣子像是真的不知道更多情況,隻是一股腦把倒黴事兒往徐盼娣和趙紅玫身上關聯而已,並沒有什麼依據。祖……嚴哥,你們剛才有查出什麼嗎?”
嚴律又向外走了幾步,徹底遠離了徐家的家門口才搖頭:“這屋裡很乾淨,趙紅玫也確實是個瘋子,不知道是因為女兒的死更刺激了她還是有人說了什麼,她好像認為女兒還能回來,隻是不清楚這是不是幻想出來的。”
王姨原本麵帶悲戚的臉一出門就拉了下來,對著徐家的大門啐了口唾沫,小聲罵道:“連老娘都敢往外趕,不是你們當年上趕著讓我合八字的時候了,一家子短命王八缺德東西,呸,討不找好!”
薛清極一直保持著對周圍人言行舉止的觀察,這會兒側頭問嚴律:“‘短命王八’是什麼意思?”
嚴律被他問得不知所措,抱著肩膀沉思幾秒,正兒八經道:“王八本來該是個長壽命,卻早早死了,就是說這人是個倒黴蛋。”頓了頓,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彆說啊,跟你差不多。”
“原來如此,”薛清極看著他真誠道,“那你不短命,豈不就是單純的王八。”
旁邊站著的隋辨沒繃住,憋出一陣“噗噗噗”的笑來。
“放屁去茅房。”嚴律麵色不改地看了眼隋辨,把人小孩兒看的大氣兒不敢出,這才扭臉過來眉頭倒豎地對薛清極用古語低聲道,“少學這些亂七八糟的話,信不信我給你兩拳?”
薛清極眨了眨眼,無辜地“哦”了聲:“妖皇不必如此生氣。”
他這殼子本來也就二十來歲,一副乖孩子模樣,倒好像是真的在嚴律這兒受了委屈似的,偏偏還把“妖皇”倆字咬的格外清晰,讓嚴律後背的汗毛都跟著豎起來。
“妖……”薛清極還再接再厲。
嚴律餘光掃到王姨豎著耳朵往這邊看,當即一把捂住薛清極的嘴,物理截斷了他接下來的話:“現在還有彆的渠道了解一下這家人的具體情況嗎?”
雖然確實是有這麼個當年被硬捧出來的身份,但嚴律這些年活的卻很低調,如果沒有大事,他基本隻在自己居住的那片區域活動,連妖族的小輩兒也很少能有機會見到他。
過了千年前他那個張揚跋扈的狀態,經曆了時代變遷和動蕩後,嚴律被迫一次次融入不斷更新的文化潮流裡,他開始理解“中二”是個什麼意思,並且在看各類中二文學時感到汗流浹背。
他以前就不是拿名號壓人的垃圾,隨著心態變老,他老人家甚至有了種“睡到半夜有人趴在耳邊喊我一聲‘妖皇’我都能跳起來抽他兩嘴巴”的應激反應。
董鹿因為老太太的緣故打小就跟嚴律熟悉,對這位“妖皇”是什麼樣子頗有了解,見他把煙死死咬住,一隻手還遮著薛清極的嘴,就知道他這是開始渾身刺撓了。
被他捂著嘴的薛清極倒也乖巧,並不掙紮,隻在嚴律沒瞧見的時候彎起了一雙眼,顯然剛才說的幾句全是故意的,他早看出嚴律對自己那個名頭十分反感,卻非要看看嚴律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