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誦已經走了,謝河野站在校門口的香樟樹下等著。
少年高高瘦瘦,站在路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踢著路邊的石子,落在後麵值日的學生三三兩兩出了校門,有女生手挽手路過都會頻頻回頭看他,他已經習慣了。
車已經在掉頭了,謝河野往路邊走了兩步,忽然就被一隻小手拉住短袖下擺,謝河野順著看過去,是孟紓。
孟紓說:“你的外套,我洗乾淨再還你。”
謝河野看了一眼掛在她白皙臂彎的外套,車已經停在麵前了,他伸手撈過來,挑了下眉梢;“沒事,不用洗,就穿了半天而已。”
喇叭叫了兩聲,謝河野回頭看了眼駕駛座上眉心略有些不耐煩地老媽,跑了兩步,又頓住。
“你……”
孟紓看向他,他說:“早點回去,注意安全。”
他拉開蝴蝶門,坐上車走了,線條流暢的轎跑消失在路的儘頭。
孟紓站路邊等了一會,母親孟舟歌的車從學校大門裡駛出,車窗降下,臉上是溫婉的笑:“孟紓,上車。”
母親是學校裡的曆史老師,她有課的時候孟紓和她一起上課一起回家,有時放學在路上碰上了,兩人就一起吃飯。
母親照舊問了她今天的學習情況,孟紓一一回答。
孟紓是單親家庭,是母親含辛茹苦獨自撫養她長大的。
孟紓很愛她的媽媽,母親雖然有些強勢,但也很愛她。
車輛駛離校門口,孟紓看著車窗外發呆,母親忽然問:“剛才那個男孩是誰?”
孟紓抿唇回道:“班裡同學。”
孟舟歌又叮囑:“孟紓,無論同學還是朋友都要把握好尺度,你現在並不是談戀愛的年紀知道嗎?”
孟紓:“……我知道。”
孟舟歌又溫婉的笑起來。
……
回憶戛然而止。
周身畫麵不斷倒退,似乎是回憶起孟舟歌女士的這句話再度讓她想起了什麼,孟紓下唇抿得緊緊,再睜眼,孟紓又好端端的坐在那方簡陋的小房間裡。
床頭的外套緊緊躺著。
那是謝河野和她的第一次交集,也是因為一件外套。
不由分說就蓋上來,不同的是十七歲的謝河野願意和她說話,而現在的謝河野卻一副我們不熟的模樣,對她不冷不熱。
孟紓定定的看了那件衣服好一陣,猛地起身,動靜大得椅子腿兒在水泥地板上摩擦出一陣刺耳的聲響。
孟紓上前拿起外套抱在懷裡,她要去找謝河野!
這時,床頭的手機卻響了起來,孟紓看了眼消息的來源——
是媽媽。
【舟中清歌】:早點休息不要熬夜——你的媽媽。
孟紓:“……”
那股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就像漏氣的皮球般迅速癟了下去,孟紓有些無力的砸在床上,仰頭看著天花板,算了,找了又能怎麼樣呢,謝河野估計自己都覺得倒了八輩子黴了碰上她,而母親這邊也……
孟紓長長歎了口氣,鹹魚般的躺了好一會,這才起身拿了洗漱用品去了劉嬸指路的洗澡間。
入了夜的斜河是真的冷,孟紓洗澡的時候冷得直抽氣,途中還徒手拍死了一隻不知名的大飛蟲。
洗完澡出來,孟紓抱著毛巾和牙杯,趿著在浴室裡架子上放著的一雙嶄新還沒拆包裝的粉色涼拖快步走出來,往房間裡跑。
隔著一條長廊,孟紓咬著牙埋頭走,頭發還是濕的——浴室裡有吹風機但插電口接觸不良還是怎麼的就是用不了。
走到一半看到同樣準備洗漱的謝河野,孟紓猶豫著打了個招呼:“晚上好啊哈哈……怎麼才準備洗漱哈。”
典型的沒話找話。
謝河野的視線先是往下移,看見她穿著那雙粉拖鞋後一觸即離,冷哼一聲:“你在用我怎麼洗,和你用一個嗎。”
很明顯不是問句,但孟紓抱著盆順口接了句:“也可以。”
謝河野:“……”
呃……
孟紓隻是順口接的話,也意識到有點不好,說:“我撤回。”
謝河野冷哼一聲:“你想得美。”
頭也不回的擦肩而過。
孟紓在原地站了幾分鐘,主要原因是在思考謝河野這句話裡的歧義,雖然她知道這句話是接在“也可以”後麵的,但當她說完“我撤回”之後,這句話再說出來就有了另一種解釋。
既可以是反駁前一句,也可以是反駁後一句,如果是反駁後一句的話,那謝河野便是認可了孟紓那句“也可以”。
孟紓想:說話和搞學術一樣,還是應該嚴謹些為好。以後在學術文章上的遣詞造句還得更嚴謹認真才是,這麼想著,孟紓端著盆又接著往回走,後脖頸卻被人拉住了。
動作實在算不上輕柔,和以前謝河野對她捧在手上怕摔了的態度簡直大相徑庭,孟紓還沒回頭,懷裡就接住了個吹風機。
謝河野說:“拿回去吹,你是想得流感傳染所有人是吧?”
孟紓說:“我……”
她是想著萬一待會謝河野要用,她拿回去了人家不是就得濕著回去了麼。以前對人那樣壞現在可不得對人好點,能彌補一點算一點嘛,也教人家當年的陰影小一些。
可她話還沒說完人就折返回去了,關門的動靜還不小。
孟紓:“……”
關心人能不能好好關心啊。
當年那些事怎麼將好好的人刺激成這樣了呢,孟紓看了眼懷裡的吹風機,搖了搖頭,覺得自己實在罪孽不淺。
又是一陣呼嘯撲麵的冷風,孟紓趕緊跑回房裡關上門,將東西放在桌上,用毛巾胡亂擦了下頭發,將吹風機插上電吹起來。
孟紓在考博士那年就想將頭發剪短,跑進跑出的做實驗實在不方便。奈何孟舟歌女士不允許,說小姑娘就該一頭柔順黑亮的頭發才對,孟紓知道母親拉扯自己的過程中又多少艱辛與不易,就順著她來了,她一向很少違逆母親。
一頭距離腰上還有一指長的距離的頭發是她最後的倔強,吹了老半天發尾還有些許潮濕,孟紓覺得差不多了,發根乾了就行。
吹風機聲音停下時,謝河野的房間門也關上了。
孟紓:“……”
她看著手裡的吹風機猶豫著要不要去問問看謝河野要不要用,最後還是作罷了,又看了會資料孟紓先將包裡事先準備好的小夜燈插上,這才關了燈。
一個小黃鴨那樣手掌大小的小夜燈插在床頭,幽幽暗暗散發出昏暗但足以照亮這間房間的燈光,孟紓安心的躺下閉上了眼睛。
呼吸逐漸平穩,陷入深眠。
隔壁房間,謝河野靠在床頭,這間房的床擺放位置和孟紓那間房是相反的,此刻隔著一堵牆壁,兩個床頭對在一起,貼著牆壁,是離孟紓最近的位置。
他的房間已經關了燈,長腿在床上一屈一直的搭著,他偏頭往身側看了眼,喉結滾動了下。
床頭的插座上一個小黃鴨的小夜燈通身散發著光亮。
謝河野唇畔微勾。
就這麼看了好半晌才躺上床,他的手臂搭在眼睛上,遮蓋住好看的眉眼。
謝河野想起了下午從車身後窗裡看到孟紓時,握緊的拳頭就沒鬆下來過,冷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釘在原地似的站了良久,遲遲不敢靠近。
他將鎮上從台階上摔下來的小楊爺爺送到甘山縣城的醫院安頓好後,準備找個地方吃個飯,一出醫院就看到了小劉的車。
甘山縣冷庫大倉在醫院旁,他剛從裡麵出來整個人灰撲撲的,但卻笑得燦爛,和他打招呼:“謝哥!這邊!”
謝河野問他:“又準備跑去喝酒?”
小劉擺手:“喝不住了,書記叫我去接個人,城裡來的教授。”
謝河野隱隱有種預感,想起了那條微博,他沒發現自己聲線不自覺的顫抖,問:“她叫什麼?”
小劉被他的突然嚴肅起來的表情嚇了一跳,摸著後腦勺想了半天:“名字啊……我記不得了,好像和謝哥你是一個地方的,首都來呢。”
謝河野問:“是不是……姓孟?”
小劉一拍手:“對!就是孟!孟教授。”
小劉問:“謝哥你認識啊?”
謝河野笑著說:“報紙上看過。”
豈止是認識。
小劉說:“喔唷,上報紙這種厲害呢噶。”
他看了眼手機時間說:“謝哥先走了噶,等下給人家等久了。”
謝河野攔住他,拉開車門坐上去道:“我和你一起去,我買點藥。”
小劉說好。車子發動後又問:“你的車呢?”
謝河野說:“送去洗了。”其實還在醫院車庫裡呢。
急著接人的小劉並沒意識到醫院就在身後,而甘山縣城裡也有藥店,為什麼非得跑去那邊。
隻有謝河野自己知道,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重逢。
這天晚上。
斜河鎮這個隻有67戶人家的小村上,有這樣兩個相連的房間,床頭相依,位置相同的插座口插著兩隻一摸一樣的小黃鴨燈,於夜色中點亮過往。
謝河野在這個夜裡做了一個夢。
或許是個美夢,夢裡依稀,依稀有淚光
和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