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儀門議事堂內。
從唐憶代老掌門宣布那些文縐縐的、一板一眼的客套話,到器、醫、算、文各自展示自己的優與劣,甚至在理論之上有分歧,由平和的勸解演化為激烈的爭吵……葉青洲未發一言。
她沉靜地坐在一旁;自始至終,目光沒離開羅艽半刻。
所有人都發現了。
但無人敢提。
羅艽當然也知道,從進入議事堂的那一刻,隔著層層帷幕,葉青洲的視線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而那視線玩味,大抵算不作友善。是以,與其說是“看”,不如歸為“審視”——
自上而下的審視。
仿似羅艽是一個犯人,而葉青洲端著她的令牌,優哉遊哉坐在高台,從頭到腳地審視,觀她神色、身形、言辭與談吐,尋找她虛顏、虞詐、欺瞞的證據。
偶爾對上目光,葉青洲那神色看得羅艽心裡發毛又犯怵。
似笑非笑,分明透著許多不屑和冷漠,好似一條吐信的毒蛇,就等羅艽一招不慎落入圈套,好叫她大快朵頤。
正愣神,林稚扯了扯羅艽衣角,耳語道,“感覺……她想扒了你的皮。”
羅艽不著痕跡地後退半步。“何止。”她回,“還想喝我的血,吃我的肉。”
林稚一聽樂了,剛想再言語,卻聽台上,唐憶喚了她的名字。“林稚,你怎麼想的?”
林稚猛然回神:“啊?”
此刻的唐憶早已退去老嫗模樣,分明風華正茂。
她言笑晏晏地望著林稚:“你的醫藥與機巧都是甲中,按理,去‘醫’一脈或‘器’一脈都是合情。池長老與阮長老正為你吵得不可開交——快說說,你自己是什麼想法?”
“我的想法?”林稚訥訥一句。
若說長老之中,林稚第一怕的是葉青洲,那麼第二怕的便是唐憶。
畢竟入門考核之時就狠狠頂撞大長老的經曆……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是故,即便唐憶這問話要多親近有多親近,林稚仍然心虛地移開目光,側頭,望向‘醫’與‘器’的二位長老。
‘醫’一脈,池長老是個年輕男子,笑容雖和藹,但林稚總覺著他笑裡藏刀。
‘器’一脈,阮長老戴著半邊眼鏡,頭發被她剪得毛毛糙糙,甚至還有一搓是紅色的,單看麵相,瞧著不算好相與,又好似有些暴脾氣,可看著她肩上立著的小木鳥、腕邊流蘇似的機巧玩意兒,林稚卻莫名地覺得有眼緣。
林稚戳了戳羅艽,小聲詢問:“醫藥與機巧,如果是你,你怎樣選?”
羅艽正遊神,一時沒反應過來,隨便聽了幾個字眼,隨口道,“後者吧。我暈字兒。”
然這答案正中林稚下懷。可明麵上,仿似還在糾結一般,她摸著下巴,左看看右看看,搖擺不定。
僵持間,‘器’一脈的阮長老忽而出聲。
“林稚,倘若你成了我的親徒,你在機巧考核裡畫的那副圖,我立刻給你做出來。”
林稚聞言一愣。
事實上,林稚這般猶豫不決,還有另一個緣由。
尚在清都時,她擬練考核,四個方向裡分明是精算最好,是故她幾乎沒想過自己會去醫藥或機巧這兩脈;但一日以前的精算考核,一想到負責‘算’一脈的就是自己使勁兒罪過的唐憶長老,林稚看著卷子就想到唐憶的老嫗模樣,想到那日石階的情形,又想到她自己那堆胡話,想到唐憶眼裡的不屑,想到葉青洲那幾乎致命的一劍……想著想著,林稚總覺著卷兒上的字眼都在胡亂地飄啊飄啊飄,字都看不清,更彆說好好答題了。
是以,平日最拿手的精算,最後隻得了個‘乙下’。
但目前的情況,又分明是好的。
能讓‘醫’與‘器’的長老都對自己刮目相看,那就說明她確有過人之處。
事實上,林稚是喜歡機巧的。奈何清都那幾個教書的都說她的草圖太過天馬行空,看著驚豔,實則亂七八糟,也彆想在考核拿分兒。
教書的說,機巧注重實操。畫在紙上的是虛的,拿在手上的才是實的;難以成為實體,再花裡胡哨,也是不值當。
可林稚沒想到,有朝一日,真能成為實體。
還是由大名鼎鼎風儀門裡,大名鼎鼎的‘器’一脈的阮鬱阮長老親自許諾。
林稚抬起頭,問道:“阮長老,你真覺得我那圖畫得好?”
“廢話!”阮鬱答得毫不客氣,“不然我搶你作甚?修道之術,當然要和誌同道合之人一起。我已看中了你,眼下,就差你來選我了。”
林稚的視線略過另一位長老,咽了口唾沫。“那我就……”
“——阮鬱,你這是舞弊!哪有尚未入門、先許諾的道理?”
林稚話未說完,池長老拍案而起,“林稚,不要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情。此番選擇,看似潦潦無所提,然個中聯係,繁瑣複雜。你為林稚,更是清都典當行的林氏女,你可要想清……”
“誒誒,停停停。”唐憶忽而拍了拍手,將池長老的話頭打住,“利益啊勢力啊,那不是這十三四歲的孩子該考慮的事情。學堂不是官場。”
又好聲好氣道,“池長老,您可彆怪罪孩子。孩子選擇,全憑喜惡或心情,你們要是怪她,倒顯得是我錯了。畢竟……最開始是我讓她做選擇的。”
“池不敏,也虧你想得出來,竟去和孩子計較什麼母父輩的利益?一開口滿嘴銅臭味,傻子才選你呢。”阮鬱長老玩著自己肩上的木鳥,煽風點火道。
池長老氣得吹胡子瞪眼,還未開口,竟是林稚搶先一步向前,連連擺手:“池長老,得罪啦!小輩並非不想為母父分憂,或是要與長老您結怨,但向學之途,我還是想先做喜歡的事情。”
池長老‘哼’了一聲,也沒好意思真和一小丫頭過不去。
羅艽抱著手臂站在一旁,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們掰扯,也忘了去觀察葉青洲神色。
林稚順利被‘器’脈長老阮鬱收入內門。
往後,排名前列的周倦與霽明淨,各自選了精算與醫藥。
如此,隻剩下‘文’一脈的許長老內門之徒的位置尚且空缺。
所有學徒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向許長老。
青絲長衫的許長老,連座位都挑的最末端,在這一派爭吵中也始終一言不發;不過,和葉青洲那抹漠不關心的態度並不相同,許長老顯然是因為無意爭奪,才不參與進來。
許長老的視線在人群裡打轉一圈,落在最前端的方檑身上。
方檑名列第三,排在周倦與霽明淨之後、林稚之前;四項全是‘甲中’,掐著題出分兒似的,著實是平衡得有些嚇人了。
雖無明顯的一技之長,但從整體而言,這成績定是優秀的。若沒被收進內門,大概也是有些沒道理。
林稚猜許長老會選擇羅艽,但畢竟羅艽隻排第十一;而現在內門之位隻剩一個。
羅艽覺得希望渺茫。
她掐了掐林稚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小聲道:“倘若……”
可還未說完,竟看前方的方檑直挺挺跪了下去!
“請葉長老收我為徒!”
一時之間,眾人錯愕,滿座嘩然。
就連唐憶也瞪大眼睛,忘了下一步動作。
唯獨她葉青洲卻像個沒事人,微靠在胡桃榻上,偶爾看看羅艽,偶爾又垂下眉眼,輕抿了唇,吃著身旁琉璃盞裡的青荔枝。
但方檑並不氣餒。
隻見他端端正正地朝向葉青洲的位置,雙手扶地,“請葉長老收我為徒!”
言罷,居然俯下脊背,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
“請葉長老收我為徒!”他道,“我知您並無收徒的先例,卻依然願往之一試。我自小練劍,吃百家飯長大,六歲那年,蘭芥的道人欲受我為徒,可我心向風儀,也最向往您的道法與劍術。葉長老,請相信我的決心。倘若您有猶疑,敬可拔劍一試!葉長老,如若您收我為徒,刀山火海,我方檑全憑您差遣!”
“請葉長老收我為徒!”
方檑說完,又是一個響頭。
唐憶終於反應過來,趕忙要上前阻止,卻見那方檑伏在地上,又是“砰砰砰”三個響頭。
“請葉長老收我為徒!”
唐憶猶豫地望向葉青洲。
便是這一刹,方檑又磕了一個頭。“請葉長老收我為徒!”
——大有葉青洲不答,便死磕到底的氣勢。
直至第十聲,斜倚榻中的葉青洲,終於抬起眼,漫不經心地‘啊’了聲。
她拿起帕子,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指腹,道:“風儀劍法,等你入了內門,自會習得。不必找我。”
方檑伏在地上,畢恭畢敬道:“可我想學的是三清劍法。”
堂內人聞之,俱是一驚。
眾人皆知,葉青洲的禁忌裡,其一羅艽,其二便是三清——不論是三清山、三清道人,或是三清道術與三清劍法。
就連唐憶也揪著一口氣,將手探去身後,按在劍柄上,以防不測發生。
卻聽葉青洲懶洋洋地說——
“好啊。”
她語氣平和,說話時語音含笑,尾調甚至微微翹。
葉青洲抬起右手,後三指微屈,食指指向人群,又輕輕掠過前排幾人。
“不是任我試煉?那你便……”她喃喃著,將視線重新落在羅艽身上。
羅艽被這目光盯得發毛,慫了,抬起腳,又要朝後退去。
卻聽葉青洲輕飄飄發問:
“啊呀……小蕉,你要退到哪裡去?”
話音才落,更不給羅艽回應時間,葉青洲又點將似的指了指方檑,“你便與這位小蕉,比試一番吧。”
“什……”
方檑從地上骨碌碌爬起來,隱約有些茫然。他看著葉青洲,又看看羅艽。
四座一片倒氣聲,羅艽身邊,林稚更是合不上嘴。
羅艽瞪了眼,猛然拔高聲音:“我、我拒絕!這沒道理!我為什……”
“——比試中輸了的,”葉青洲根本不予理睬,隻打斷她,淡淡道,“也彆做門徒了。就去外山掃地吧。藏典閣的堇婆婆年紀大了,腿腳不利索,正愁沒人給她打下手呢。”
唐憶猶豫道:“青洲……”
葉青洲抬起眼,僅僅是麵無表情地掃了她一眼。
但就是這一眼,也讓唐憶噤聲。
高台之上,居然真的無人敢再置喙。
麵對台下錯愕,她們默契地沉默著,又心照不宣移開眼。
葉青洲沒再說什麼,隻朝方檑麵前丟了一把桃木劍。
方檑毫不猶豫提起劍,撥開人群。
周圍人讓出位置。
方檑握著劍,向羅艽附首作了揖。“這位同門。攪擾。”
羅艽皺眉,不敢置信抬起臉,環視一眼四周。
隻瞧林稚從袖裡掏出一把小匕首,塞來懷裡。“用這個。”
羅艽:“…………”
猶豫間,那方檑竟提劍逼近——
而這劍鋒,直至羅艽麵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