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眨了眨眼,纖長的睫羽顫動得厲害,清冷如碎玉的嗓音夾雜著無措和慌亂...還有點點的羞怯,“虞棠,你還知道我是誰嗎?能...”
能放開我嗎?他實在說不出口。
虞棠埋在他的肩頭,淚水打濕了月白色的衣袍。
她啜泣著,他本該拉開她的,卻沉默地放下了將將抬起的手。
虞棠從他的懷裡探出頭,沮喪地說,“隱仙門的弟子都不喜歡我,我怎麼那麼差勁。”
謝懷慈指尖微動,抿緊的唇嚅動了一下,將聲音壓得極低,“其實我不討厭你的,虞棠很好...”
醉了的人膽子本就大,虞棠伸手摸了摸他的臉。
就像欣賞美景般看了他好一會兒,才沉沉睡去。
隻留下清醒的人。
少女臉頰白嫩,因醉意的緣故染上了淡淡粉色,即使是睡著了,她睫毛也動個不停。
耳邊是虞棠沉穩的呼吸聲,她離他靠得那麼近,他一抬手就能碰到...
想著,細微的動作會驚醒她,謝懷慈一直維持著僵硬的姿勢。
但無論如何默念清心訣,他的心就是靜不下來。嗅著少女的清甜味,緊張的同時又有些煩躁。
無奈之下,他隻能運行清心訣,以維持神台清明。
失足墜湖事件之後,虞棠見著青年都是繞著走的。
經過湖心小築時,虞棠不經意間瞥見青年冷白的側臉,依舊是清冷如雪的麵貌,陽光一寸寸灑在他的睫毛之間,襯得他宛若畫中神仙,渾然一體的不食人間煙火和隔離塵世感。可就是這樣一個出離塵世之人,咋夜竟然跟她一同成了落湯雞。
與她疏離的態度不同,千重櫻與謝懷慈的關係隨著教習劍訣的緣故日漸拉近。千重櫻經常一邊練劍,一邊同謝懷慈嬉鬨。
就拿劍訣這事來說吧,虞棠不得不承認...她是沒有天賦的。就好像千重櫻能釀靈酒,她就隻會釀造粗鄙之物,她好像除了種菜...什麼也不會,是個立在鶴群裡的醜東西,沒有一點用處。
可是呢...她其實是不太樂意待在這個尷尬的位置的。為了在弟子們和謝懷慈麵前樹立起新的形象,虞棠不分晝夜地練習劍訣...她再也不要在千重櫻跟前丟醜了。
老實說,虞棠是有一點嫉妒千重櫻的。明明千重櫻沒得罪過她,她呢?惡意地揣測小姑娘的用心。這樣一來,她與那些心地壞透了的爛人又有什麼區彆。她真的...真的好惡毒,惡毒到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她拚了命地想要抑製住這股念頭,但終究是徒勞。
虞棠厭棄這樣的念頭,借著轉移注意力的方式,她練劍的頻率更高。
在天微微亮就很早起床洗漱,在夕陽落下山,伴著月光下山,可以說勤奮到手臂都酸軟了。
既然天賦不行,那就努力...努力總該能追上他們的步伐了吧。
她一向不喜歡輕易言輸,更不喜歡自我厭棄。
況且她來隱仙門的目的,是尋仙問道,可不是兒女情長。她要修道,要在這方天地穩穩地立下來。
即使依著虛幻山澗的情分,虞棠也不願意躲在謝懷慈羽翼的庇護之下。她相信憑借自己的努力,終有一天會取得隱仙門弟子們的尊重。
她知道的...如果跟個菟絲花一樣依附彆人,彆人也厭煩的。既然自己不喜歡,也不願麻煩他人,練劍就是最好的選擇。
對於千重櫻劍道上的天賦,虞棠是極為羨慕的。她不想要眾人的目光始終停留在千重櫻身上,害怕在下一次練劍時...又會丟醜,更恐懼自己於修道一途希望渺茫。因此,每當一有時間,她就會到雲落崖修行練氣訣。
千重櫻天生劍骨,無論是對於劍意的理解,還是道的真意,都領悟得十分快。也因如此天資,她並不喜歡枯燥的修道生活,她更喜歡將時間花在釀酒、製香之類的風雅之事。
因偷盜神器一事,隱仙門已在修真界發布了通緝令。但即便如此,也尋不見秋衍仙尊一絲蹤跡。
近日來,清水村一處妖魔泛濫,掌門念著那是虞棠的家,決定讓謝懷慈帶著虞棠和千重櫻她們一起去村裡斬殺妖魔,以庇護當地的村民。
妖魔占領的村落籠罩在黑沉沉的夜裡充斥著不詳的氣息,零零碎碎的小妖遊走在村落的邊緣,謝懷慈禦使劍訣,以劍光迅速斬落它們的頭顱,頃刻之間血霧彌漫。
然僅是一瞬,落下的淨塵訣就將汙穢處理得乾乾淨淨。
隻剩下零星點兒的遊魂,就拿給虞棠和千重櫻她們練手了。
眼見著遊魂處理得差不多了,虞棠眼尖,瞥見了灌木叢下的動靜,登時叫了起來,“有東西!”
低矮的灌木下,瑟縮著一隻黑色毛皮的小貓,那隻貓咪雖然臟兮兮的,但長相還是較為乖巧的,可乖巧是一碼事,在民間,特彆是農家的認知裡,黑貓又是稱之為玄貓,是亦正亦邪之物,總之有那麼點兒不詳。虞棠看到的這隻貓毛發油亮,沒有一絲雜質,在玄貓中都是少數,那雙水潤的圓眼,怎麼看怎麼可愛。
在鄉下時,虞棠雖然時常聽說關於玄貓的恐怖故事,但憑心而論,她是不信的。小動物就是小動物,哪兒有什麼不吉利的呢?
可愛,黑色的毛絨絨,軟在了虞棠的心尖子上。
“虞棠,彆過去啊!”阿蓉一看急了。
虞棠捏訣收劍,再往自己身上扔了幾個淨塵訣,確定沒有血腥味後,朝阿蓉的位置甩出一句話,“我去抱小貓...”
清水村本就因妖魔之亂荒廢,才走出幾步路,枯樹上的烏鴉就叫個不停,是粗噶到難聽的聲音。越往裡走,陰冷感就越強,再配合動物詭異的聲調,令人毛骨悚然。虞棠一路目不斜視,將膽子提到最大,裝作什麼都不怕的模樣。好不容易抱起小貓,虞棠急切地想要向大家展示自己的小收獲,提起全身的力氣,朝來的路上跑去...她想,他們肯定也很喜歡這個毛茸茸的小家夥,絕對會誇她的。
在距離近得隻差一層土牆時,少女清靈的笑聲忽而響起。
虞棠微怔,腳下一個踉蹌,差點兒摔倒,將將平複後,她邁著較小的步伐繞過牆的拐角,來到正路上。
但才走幾步,她就愣在了當場。
千重櫻坐在一塊大的青石板上,眉尖微蹙,月光下小巧、白皙的臉,因吃痛而兩頰微粉。少女眼含水霧,露出沁出青紫的踝部。對麵的青年彎下腰,目光落在傷口上...
或是他正經的神色太令人不高興,千重櫻撐起身,近乎與他鼻尖相抵,笑眼彎彎,“師兄,你還是擔心我的呀!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呢!?”
伴隨著他的怔然,是少女抵近的笑顏與逗趣的語調,“你是不是喜歡我呀?”
“師兄,我好痛,親我一下嘛...就親一下,就不會痛啦!”
“唉...要不是為了你...我都不會來這兒的,你看我對你好吧...所以你得報答我,不說親我,那抱我起來總可以了吧!”
想起上次他不理她的事,她專挑為難的詞。
謝懷慈袖下的指尖收攏,眼睫顫了顫,“你...沒事便好。”
“你真無趣!我都懷疑你長沒長心...還是小時候的你可愛點...”
千重櫻忽然起身,雙手壓下了他的肩膀,將臉湊近到他的眼前,趁著他不注意挼了一把青年垂在肩前的發絲,然後眼神晶亮地看著近在咫尺的青年。
少女的眼瞳是黝黑的,就跟黑曜石一樣,正因為色澤純質,所以定睛的時候就顯得格外認真。滿目都是放大了的她,謝懷慈雙目瞪大,袖下的手指握得更緊。
她還是第一次離自己那麼近,近到可以聞見她身上的花香。每當她睫毛一動,那份不自然的感覺就越是強烈一分。
千重櫻瞪著就快要僵硬到成了石像的人,似乎是害怕玩大了,就一下子縮回了手,可很不巧的,指尖擦過了青年的手腕。
平日裡,他人冷冷的,就跟陳年的積雪一樣,沒想到他的肌膚也跟他的劍一樣...溫度低得感人,千重櫻訝然了下,旋即撅起唇找補道,“好涼啊!你是雪做的嗎?!”
少女的聲音軟軟的,就跟糯米一樣...謝懷慈不自然地彆開眼,心臟仿佛也滾燙得厲害。他一次生出慌亂感,想要逃離她,卻又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青年異常的神情轉瞬間落入千重櫻的眼中,她知道自己玩兒過了,心下一鎮靜,就決定坐回原來的大青石板。
“師兄,剛才我實在是太痛了,我不該親近你的...”
這一次,她起得太猛,腳踝本就受了傷,疼得她齜牙咧嘴,自然身體的平衡就不能保持了。一個不慎就朝地麵摔去,幸在關鍵時刻,一隻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扭頭一看,是謝懷慈,千重櫻頓時羞憤欲死。
懷揣著各自隱秘的心思,他倆拉開距離,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模樣,隻是這心底的波瀾是否平了,就不知道了。
聽見腳步聲,謝懷慈轉過身看著虞棠,遲疑了些許方道,“你回來了,我...”
“虞棠,你回來了啊!”
千重櫻朝她招了招手。
虞棠怔愣住,她連走路都忘了,就那麼靜靜地看著他倆。
謝懷慈的指節握得泛白,他與虞棠對視,心中升起不自覺的害怕和無措。
至於這害怕和無措的根源是什麼,他卻不能,也不敢追溯下去...
虞棠感覺一股寒意湧向心頭,眼睛還有雙腿,都不聽使喚了。眼底是發澀的,腳步是僵的。喉嚨眼兒,就跟塞了一團棉花似的。
月色下的村落,有一種靜謐的美,全然不似方才猙獰,是一副極為恬淡的鄉村之景。千重櫻雙手撐臉,眼神閃閃爍爍的,有著初識情愛的慌亂和隱藏秘密的興奮感。
強忍下眼裡的酸澀,虞棠再次抬起頭來,她強裝出一副無所謂,滿不在乎的態度,“那個...我剛才看見了一隻小貓,你們...你們喜歡小貓嗎?要摸摸它嗎?能幫我照顧一下它嗎?我等會兒就回來...”
虞棠不想再繼續這樣的氣氛,她走到謝懷慈的跟前,將貓貓遞給他,不再與他說一句話。
謝懷慈拉住她的袖口,澀然道,“虞棠你...”
她來時都是欣喜的,甚至臉上還帶著笑。可為什麼...就是一刹的時間,就儘數湮滅。
虞棠冷靜地掰開他的手指。
撞見她的眼神,就好像要失去什麼東西,謝懷慈莫名心慌,他想要拉住她,不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但又覺得這不妥,他不應當強留下她,她畢竟不是他的私人之物。
他糾結了,遠比麵對眾人的詆毀要難受。
“你到底想怎樣!?”
月光下的青年冷得就像霜雪,偏生霜雪容貌的人,神情不是那麼冷淡,他眉頭微蹙,纖長的睫毛動個不停,是慌到極致的表現。但麵對他的異樣的行為,虞棠非但沒有高興,反而煩惱不已,她急得心如火燒,猛然間推開了他。
對麵姑娘的眼神,已從慌亂轉為防備、厭棄,謝懷慈莫名的不適,一時之間,解釋的話語竄在喉嚨中間不上不下,他張著唇...靜默地看著她。
“就是...就是我肚子疼,對!就是肚子疼,我不是故意推你的,你彆放在心上啊!”
虞棠剛剛開始說得結結巴巴的,但說到最後,語句反倒順溜了一些。她竭力表現出正常的狀態,不讓他們看出自己的失落。
每說一句,虞棠的頭就埋得更低,視線也一直落在腳下的繡花鞋上。盯了會兒繁複的花紋,她抬頭看了一眼謝懷慈,就扭頭跑掉。
夜裡的村莊,就跟潛藏著怪獸似的,她應當是害怕的。可是...可是一麵對那樣的情景,她寧可立即逃開。
正好月亮不太大,他們都看不見自己的痛苦的神情,那樣也好,就可以當她是真的不在乎了。
她好怕自己掉眼淚,那樣的話...就真的好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