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邊氣哼哼從書包裡拿出卷子,一邊咬牙切齒地說:“等開學了,我非得考個好成績,狠狠地打她的臉不可!讓她說我!讓她批評我!”
突然之間家裡就多了一頭全身炸毛的小倔驢,不僅嘴裡裝了重型機-關槍,身上還捆著炸-藥包。
家裡的女眷和仆從們看了都偷偷笑。
接下來的暑假,夢家前頭幾天都在父親書房泡著,除了自己的學業,她之前答應了要幫十良查閱《唐史》,也必須儘快翻閱完畢。
這時她看繁體字已經大有進步,很快就把《唐史》看完。
小孩子總喜歡翻大人的東西,她這顆25歲的心雖被禁錮在10歲少女的身體裡,照樣也喜歡翻沈宇軒的抽屜和書架。
漸漸的,她發現父親寫信隻用水筆,信紙也有固定尺寸,語言一律是中文,但他的朋友回信,則儘是稀奇古怪的,尤其一個人的回信,毛筆、圓珠筆、打字機都用,似乎信手拈來,語言主要是中文,但每封信都點綴著多國語言,字體是行草之類。
她問父親此人來曆,沈宇軒解釋道:“這人是顧叔叔,出了名的美男子,又有才,給我寫信還能用毛筆寫英、法、德、意、拉丁文,廣東話所謂‘舞龍咁舞’。可惜他目前不在北平,要是由他來給你們姐妹做先生,那才叫福氣。”
可是夢家才用功了沒幾天,立刻就被1930年北平的夏天打敗了,沒空調的日子太難熬,光靠電扇根本頂不住。
這天她午睡醒來,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汗,簡直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
等她換好乾爽的褲褂,雲姐也過來準備給她梳頭了。
她乖乖的坐在小板凳上,在雲姐的膝下,兩隻胳膊正好架在她的腿上,嗅到雲姐身上新撒的花露水味,夢家覺得十分受用。
雲姐從梳頭盒子裡拿出牛角梳子、骨頭針和大紅頭繩,然後把她的頭發散開來,先用篦子篦呀篦呀的,又拿起一瓶玫瑰色的發油,說:“天冷時最煩用這個,總要放在爐子上化一化才能擦。”
夢家嘟嘴道:“夏天就彆塗了,膩得慌。待會我還想要出去玩,太陽一曬,特彆難受。”
雲姐聽了這話把頭油放下來說:“你好歹收斂點,白天玩瘋了晚飯又吃撐,夜裡睡個覺又咬牙又撒囈症的,回頭老爺太太又要說了。”
夢家脫口道:“他們沒工夫理我呢,爹爹說要找房子搬家。唉,真離開這裡了,估計就聽不見斑鳩叫了。”
雲姐喜道:“二小姐也聽到過啊,我在後院常聽見呢,真好聽,可是彆人都說沒有。”
夢家正要賣弄胸中所知,就聽雲姐自顧嘟囔道:“我們老家那裡有個故事,說的是一個勤勞善良的小姑娘偏偏碰上一個歹毒懶惰的嫂子和後媽,她們不斷向父親和哥哥進讒言,後來這個小姑娘就被虐待死了,魂魄化為一隻鳥兒四處鳴叫,就隻會一句話,‘三姑毒——毒’。”
夢家聽了大駭,就見門房當差的一個婦人過來說:“前麵有個小姑娘,說是叫什麼‘杜十良’的,要找二小姐。”
夢家樂得要跳起來,忘記自己的辮子還在雲姐手裡,直到站起身,才覺得吃痛,嘴裡“哎呦”直叫。
雲姐忙起身鬆手,夢家對門外的仆婦說:“我正等她呢,快叫她進來,就到我屋裡吧。”
雲姐說:“你大姐也在家過暑假,怎麼不找她玩去?外麵的人不知底細。”
夢家撅嘴道:“我不要和她玩。”
原來大姐寶詩向來要強氣盛,但凡和姊妹們遊戲,即便輸了,也一定要逞強非說自己贏,何況這位美麗的小姐又早熟,現在儼然一個矜持嬌貴的千金,久而久之,小孩子們都不肯和她玩。
等到十良到了門口,站在那裡反而不動,像是有些遲疑,夢家見狀忙迎出來,要拉她的手,才發現十良手裡拿了包東西。
十良進屋,笑著打開紙盒,裡麵竟是四色小點心:豌豆黃、玫瑰棗兒、柿餅子以及驢打滾兒。夢家興奮地對張媽說:“快去倒茶,要濃釅的,就著點心吃才好。”
十良笑道:“這都是我們院鄰居自己做的,尤其那驢打滾,最好吃,是用上好的黃米麵蒸熟後,包了黑糖,再在綠豆粉裡滾一滾,特香。”
夢家等不及茶來,已經就著手咬口豌豆黃,滿嘴塞滿東西,話也說不上來,張媽這時已經給她端上茶,另給十良倒了果子露。
夢家見張媽走遠,這才從床上的一個木匣子裡取出粉盒子說:“這東西我幫你留著呢,上次你媽打你,疼不疼?”
十良看到那粉盒子,眼裡放出光亮,連忙起身,剛接過那玩意,忽然又鬆手,幸好夢家還沒放手,才不至於跌落到地上。她嗔道:“咦,你不要啦,是不是怕你媽?”
十良搖搖頭,從懷裡拿出個信封放到桌上,道:“不能叫你出這錢,我自己有鈔票。”
夢家見她非堅持不可,也就收了這信封,十良這才接過粉盒子說:“那信封裡的一塊錢,可是特彆的很,我收了好久呢。”
夢家笑道:“是新的吧?我也喜歡新錢。”
十良道:“也不全是,等我走了你再打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