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太笑道:“不年不節的,發哪門子神經?”
唐先生心情極好,笑道:“擇日不如撞日,今天人這麼齊全,剛好來幾張。”
於是大家連忙洗臉抹麵整衣服,連三個女孩們都塗了胭脂。
等到五個孩子合影時,夢家看到唐力群仍衝自己做鬼臉,忍不住想笑又想啐他,她實在無法麵對攝像師,隻好背過臉去,剛巧此刻鎂光燈大閃——這一張算是白費了。
天氣突變,明顯就要下雨,沈家急著回去,吃完下午茶就匆匆告彆離去。
剛一上車,瓢潑大雨傾盆而落,乾燥多時的地麵上頓時被砸出一個個密密麻麻的泥坑,街上的路人紛紛抱頭急竄,也有躲避不及的,渾身上下傾爾濕透,看著十分可憐。
回家的路上,沈宇軒笑道:“桌上的菜垛盤疊碗,可惜我竟然沒吃飽,回去還得煮粥。”
沈太太說:“就算是名廚,儘心竭力地做,一天不過完成四五味佳肴而已,何況一天鬨出這幾十道菜點?就像名手寫字,寫多必有敗筆。”
夫妻兩人閒聊幾句,沈宇軒少不得埋怨夢家在唐府淘氣的事兒,沈太太聽罷想起一事,對幾個孩子說:“唐家的力瑋到了九月就要出洋留學,今天我問了他幾個問題,也都對答如流,難的是儀態大方,我不指望你們都成才,好歹讀上個大學,將來這份文憑才是嫁妝裡的重頭戲,進退都靠這張文憑。”
寶詩連忙點頭,夢家聽了隻是笑,沈太太剛欲發作,忽聽沈先生問:“今天你和唐太太談得還算熱鬨?”
沒等沈太太回答,他自言自語道:“沒想到唐家的消息倒也靈通得很。”
見妻子不解,他解釋道:“上麵有消息,要把我調到財政局升官,大概就是秋天的事兒了。”
沈太太一喜,忽然腦中閃過今天在唐家的一幕幕,比如唐太太與她貌似交心的熱忱談話,還約了她幾日後一起去見活神仙,諸如此類,明顯是在拉攏巴結,而自己渾然不覺,竟把這當作對方的真誠相待,更將自己的心事也直白告知!
於是先前的驚喜之情,在沈太太心胸中迅速轉化為惱羞,更令人不快的是,連坊間都有了傳聞,丈夫竟然最後才把升職的消息告訴她,平白害了她被人糊弄。
沈太太越想越氣,當著司機和孩子們的麵不好發作,隻能骨朵了嘴默不出聲。
沈先生察覺到妻子的情緒,想不通因果,覺得她喜怒無常,因此覺得甚是無趣,也不再說話,隻盯著車窗外的細密雨絲發呆。
車子開到他們家所在的胡同口,就見遠處漆黑深沉,像一個幽秘的洞穴,路邊的樹木在車燈的照耀下向路心整齊地彎拱,路邊隱約站著個人,看那人身形瘦小,像是一個孩子。
夢家本來昏昏欲睡,還是大姐寶詩把她喊醒,指著雨中之人給她看。
車窗玻璃上掛滿雨水,看得並不清楚,而對方看見這輛從雨簾中冒出來的汽車,立刻揮舞起手。
夢家從這身形和動作中,艱難辨認出那人正是十良,連忙拍起車窗,大聲道:“十良!十良!”
車裡其他人感到了驚愕,司機不由放緩速度,沈太太順著女兒的視線探身瞄了一眼,心裡滿是不快,囑咐司機道:“彆停啊。”
夢家不滿道:“我要下去哎,外麵有人找我!”
她聲音裡幾乎帶著哭腔,沈先生驚訝於女兒的哽咽,又見晶瑩的淚水含在她眼眶裡簡直一觸而破,連忙道:“停車,我和夢家先下去,你們先走!”
沈先生一手撐著雨傘,一手牽著夢家,艱難來到路邊,就見那小女孩雙手雖擒著把雨傘,身上早就濕透了,渾身凍得瑟瑟發抖,額頭上緊貼著一縷縷劉海,一雙眼睛神情堅決鎮靜,看到他們父女兩人後,不由發出喜悅的光芒。
沈先生被這雙眼睛弄得心頭一驚,不知是雨水太冰還是怎地,竟然打了個哆嗦。
夢家早就掙脫開父親的手,撲過去想要拉住十良,誰知十良見狀,微微朝後一退,疏離的神態很明顯,夢家不由就愣在當地。
就聽見十良嘶啞著聲音道:“我等好久了,門房說你們一家出去做客,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我想不如就守在這裡,終歸會把你們等回來的。”
沈先生聽罷心內更是覺得奇怪,因為她一口一個“你們”,顯然不隻是針對女兒“夢家”,之前他也聽妻子抱怨過女兒交了個大雜院裡出來的朋友,沒想到竟然是這樣一個女孩。
為了更好的傾聽,沈先生舉著傘緩緩彎下腰,俯身對十良道:“外麵雨大,你這樣不怕著涼麼,要不先到我家裡坐坐?”
十良連忙搖頭,道:“我的話很短,隻是想和你們說,我家雖然窮,卻從來不沾彆人的便宜,更彆說偷。那瓶玫瑰頭油,我真的沒見過,更沒有拿過!所以我一定要來說個明白。”
夢家看她這樣子,就能猜到十良為此受的委屈,說不定還被她母親狠狠打過,而自己,何嘗不是被母親責罵,真想不到,閒話竟然能傳得這樣快?
想到這裡,夢家囁嚅幾下,終於忍不住哇哇大哭起來,大聲道:“我從來沒覺得你會偷東西!”
十良鬆口氣,伸手抹去臉上的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嘴角露出一個淺淺的笑,亮晶晶的眼睛隻看著沈先生,顯然還在等他的話。
沈先生感動於這女孩子的執著,不由自主道:“我也相信你!今天天氣不好,明天我去你們府上說明這事兒,還你個清白。”
十良連忙揮手道:“用不了,有了你們這話,我就放心了,再見!”
說完這話,不等沈氏父女有所回應,十良“嗖”地轉身離去,輕盈的背影像是隻兔子,不一會就消失在胡同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