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到了晚間,沈太太正在燈下看新買的布料,沈宇軒對她說:“雲姐在咱們家一場,總是有些情分,除了該給的錢,嫁妝也備一份,讓她風光出嫁,她那個未婚夫我看著人還不錯。隻是不知道雲姐怎麼會忽然生了病。”
沈太太繃住臉,抓起桌上的布大把地一攥,拳頭緊緊的,像要把誰攥死,等到手鬆開來,那團布料也慢慢散開,滿是縐痕。
就聽她慢悠悠地說:“沒福唄。”
等到丈夫走遠,沈老太太過來,低聲道:“那丫頭今天來過,要找宇軒,被我發現攔住了。”
言語間似乎有責備的含義,沈太太低頭不語,半響猛然抬頭道:“我還能怎麼樣?她帶著身孕,我隻能叫她走了。跟了六年啊!就算是隻貓也有了情分,本來好好地——”
沈太太有些哽咽,繼續道:“本來做完了今年,也打算讓她出嫁,現在我成了惡人。”
老太太陰沉了臉道:“要不就收了房,先做姨太太,反正過去,不管王子貝勒,還是少爺主子,娶少奶奶前納個姨太太,也是常見。”
沈太太聽了“姨太太”這個詞兒,厭惡地把臉彆過去以示抗議,說:“叫我和她做妯娌,休想!”
老太太一笑,道:“這可是你說的,隻能說雲姐兒福薄罷了,還有那個肚裡的孩子,我叫人算了,是姑娘,不要也就罷了。”
夢家邊上聽得有些怕:她們把雲姐當成家養的貓狗,其實在她們眼裡,小孩子也是和貓狗差不多的吧?
最近下了幾場雨,氣候明顯變冷了,滿樹的葉子隻餘稀稀拉拉的幾片,夢家也換了厚夾衣穿,晚上開始蓋厚棉被。
這天晚上,都要睡了,聽見前院有人敲門,那緊急的敲門聲在本來安靜的院子覺得特彆刺耳,然後就是腳步聲、有人爭執說話的聲音,還夾雜著女人的哭聲,夢家在溫暖的被窩裡朦朧欲睡,被這吵鬨聲喚醒睡意,隻好翻身把臉對著牆壁,好一會才又酣然入夢。
第二天吃早飯和午飯時都沒見張媽,臨到晚上才看見張媽出現。
夢家本能地將這幾天的事情聯貫起來,問她:“張媽你去哪裡啦,雲姐還好麼?”
張媽聽了這話,雙眼頓時變得通紅,背轉身去掀起腰上的大圍襟來在眼睛皮上不住的擦著,說:“沒嘍,這人說沒就沒嘍,哎!”
夢家半信半疑道:“什麼沒了?”張媽慌忙說:“小孩子家,亂問什麼?”
後來夢家就存了心,果然沒多久,就聽見張媽在母親麵前說:“這丫頭膽子太大,找個江湖郎中買了藥,也不告訴彆人,昨天下午自己在家就昂著脖子灌下去,誰知道開始隻是疼,後來滿地打滾,流了好多血,等她家裡人把大夫請過來,早就不行了,打下來一個小男孩,都有人形了。她家裡人隻剩一個哥哥嫂子,也都涼薄得很,不頂用。”
沈太太抽下鼻子,歎口氣說:“這丫頭命真苦,都怪我,不該讓她去後院伺候。”
張媽不敢接嘴,沈太太又道:“回頭你幫我多給她墳前燒些紙錢,畢竟主仆一場。”
沈太太頓了頓,又說:“果然是個小子,真留下來的話,不就是沈家的大孫子了麼?”
言畢,沈太太忽然一笑,表情像隻貓,頗有些陰森的意味在裡麵,夢家在外麵看了,猛然就覺得脊背上從脖子順著一路朝下,冷颼颼的。
這天晚上,夢家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好容易入了夢鄉,就見一個小女孩,頭發又細又軟,渾身燦爛美麗煞是可愛,一會兒好像是個小男孩,可他的臉卻看不清楚,等到後來,竟然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張麵孔。
夢家嚇得大喊“救命”,猛然從夢中驚醒,身邊仍然是無邊的黑暗,隻有窗外微弱的光線閃動,不知是黎明還是半夜。
沒過幾天,廚子上了盤新菜,祖母和母親對其中一盤讚不絕口,連聲說:“鮮、嫩、香!”父親也讚道:“小童子雞也沒這麼好吃,這是什麼鳥兒啊?”
母親說:“斑鳩。”夢家嚇了一跳!
她想這該不會就是書房外柏樹上的那隻斑鳩吧?餐桌上的這隻爆炒斑鳩和那隻每天歌唱的斑鳩距離太近了。
於是那餐飯夢家就隻吃了點素菜。
周日早晨剛醒來,因為不用上學,夢家連忙趕到書房,卻沒聽到那隻斑鳩執著歌唱。她想:完了,餐桌上的斑鳩難道真的來自她家的樹上?
正當夢家陷入悲哀之際,那熟悉的叫聲終於從窗外傳來。
不過這次怎麼聽,都像那句話:“三姑毒——毒!”
照德升媽的說法,老趙家好幾代都吃的是國子監的飯,德升的爺爺更是為新科狀元打過狀元及第的旗,還伺候過光緒爺的師傅,也就是狀元翁同龢。
可惜世易時移,德升本該伺候文魁星的命,估摸著將來也就是一廚子。
眼看又到了新鮮大白菜上市的時節,德升媽也趕忙囤好些白菜,和鄰居商量著一起拾掇醃製。
這天中午,院子裡堆滿了大白菜,有人負責去井口挑水,有人則在那裡忙著洗菜。因為院子不大,大家隻好輪流挨個忙活,德升媽估摸著輪到自己家還有一會兒,就先在屋裡忙活針線。
十良約好了和德升媽一起做風菜,所以她伺候好生病的母親睡下,就拿著針線找鄰居學做手工,順便聽她吹牛。
閒話間德升媽說起自己坐月子間的笑話,她道:“我剛生下德升沒幾天,婆婆無非來燒了幾頓飯,整天就嚷嚷著讓我報恩,我趕緊從炕上爬起來給她磕了三個大響頭:你老人家這麼等不及,媳婦就先報了恩,省得您總惦記。”
十良抿嘴直笑,說:“嬸這張嘴到哪裡都不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