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當天晚上,挨揍的不是夢家,乃是二叔沈宇昂,原來就為著她喝罵時的那句“睡我家的丫頭”,曝光了宇昂之前的荒唐事兒,即便是老太太上場,也掩蓋不了老二對雲姐的引誘欺騙。
這件事發生後,就連沈家搬新了家,宇昂便再也不肯過去住了,沈先生便在天津給他找了差事,老太太哪怕不舍得這個幺兒,也隻能放他過去。
沈家這新房子剛搬過去沒多久,一家人的新奇感還沒過去,沈太太又和沈先生起了齟齬。
原來夢家的祖母,當年知道自己女兒模樣平庸,嫁妝也不多,按道理找個還說得過去的門戶,過過小日子即可。可她偏偏心高,又沒本事看人,挑了個銀樣蠟槍頭的姑爺,還吹牛說自己的閨女出嫁時有十裡紅妝。
那戶人家看沈先生在北平一路高升,好房子好車,吃穿都是最好的,自然也就信了這話。
如今婚事被提到了議事日程上,老太太這才發現女兒嫁妝的事情要東窗事發,就找兒子商量,不如從兒媳沈太太那裡籌謀。
儘管沈先生也覺得不妥,但為了老媽這張臉,又想著自己這些年連娶姨太太的念頭都沒動過,對妻子也算是極大的恩惠,這件事總歸有商量的餘地。
哪知道話還沒說完,沈太太就回絕了,她冷笑道:“你這個父母官大概是舒坦日子過久了,外麵的糧油米麵什麼價都忘了,還臉上貼金裝大戶呢?咱們這房子可是咬緊牙關才住上的,老太太紅口白牙許了這樣的一筆嫁妝,那就回東北賣沈家的祖宅田地呀,我也沒本事填窟窿!退一步說,就算我林淑慧有錢,我也不出,不是當大嫂的不疼妹妹,而是覺得靠這樣的伎倆吸引來的,也不會是什麼良人。我要幫了妹妹,才叫推人進火坑!”
一席話閒閒說來,也不像生多大的氣,卻把沈先生堵得啞口無言,又不得不承認她說得有道理。
但賣祖產的話,新姑爺是同鄉,老家也是有人的,事情肯定會穿幫,而且老太太有私心,祖產還要留給不爭氣的老二用。
家裡的氣氛為此僵了好幾天,吃晚飯的時候,不是沈太太說生病,就是老太太說難受,最後還是沈宇秀自己出來說了幾句話。
她直接對大哥說:“當初媽許了那麼多嫁妝,就知道要出事兒,後來你管嫂子開口,我想梁家到時真有臉收,我反而不嫁了。總之這事兒嫂子沒錯,我也找人托話給梁家了:就這點嫁妝,看不上就退婚!”
沈宇秀在老太太跟前,難得硬氣一回。
夢家原先還怕母親心軟吃虧,現在聽宇秀這樣擲地有聲的話,又不由憐憫起這位姑姑,怕她以後嫁過去受苦。
最終這事兒後來還是由沈先生出麵,想辦法為新姑爺在部裡某了肥差,才算天下太平。
等這些事兒消停了,夢家突然就病了,剛開始隻是咳嗽,整個人都沒精神。
沈先生逗她,說新家房子多,每個孩子都會有自己的書房,等她病好了,還得給自己的書房起名字,寶詩那間,可是連匾額都做好掛上去了呢。
夢家著急,也不想去翻書什麼的了,脫口道:“筆趣閣,我那間就叫這個!”
她肚裡墨水少,除了漱芳齋之流,就隻剩這個名字了能拿出來唬人了。
現在她最擔心的,是自己剛搬新家就病倒,會不會是裝修材料用的不好,然後得了白血病?
真這樣的話才是倒了千古大黴。
沈太太經不起她鬨騰,送她去了最好的兒童醫院檢查,原來是白喉。
奈何夢家不肯住院,沈太太便叫了德國大夫上門給她打血清,一直等她沉沉睡去才鬆口氣。
夢家床上躺了五天,才算度過了最凶險的幾天,起床後胃口大開,嚷嚷著要學李逵吃肉喝酒。
沈太太笑笑,便親自下廚給她準備了一碗蝦片湯:用一隻大海碗,碗底和碗壁貼著一層薄薄的大對蝦切片,碗底撒上蔥薑絲和香菜末,然後倒上一些白蘭地,端起一鍋燒得嘟嘟滾燙的老母雞湯,“嘩”地朝碗裡澆進去,蝦片滿碗翻騰,立馬就都熟了。
整間屋子都彌漫開白蘭地和蝦片的混合香味。
夢家咕咚咕咚喝下一整碗,於是肉和酒就都有了。
她養病這段時間,顧東籬來了好幾次,每次都沒有空手來,有一次還拿了馮亞娟專門做的蜈蚣風箏給她。
那風箏做的很講究,乃是用染了色的絹糊的,還特地用藥店那種稱麝香冰片的小稱來量蜈蚣兩邊的雞毛,因為雞毛必須左右一樣重,否則上天就會打滾,而放蜈蚣則用的是胡琴老弦,一旦它飛上藍天,就在那裡搖尾擺動,簡直跟真的一樣。
夢家輕撫著這件藝術品,想像著那位蘭心蕙質的馮女士坐在燈下認真製作的神情,朝顧東籬謝了又謝。
見夢家心情一直低落,為逗她笑,顧東籬特意請了個唱話匣子的人來逗趣,那人先是把狗聽留聲機的那種大喇叭安在話匣子上,然後裝上百代公司的唱片。
隻是今天的這個唱片早該退休了,金剛鑽針頭磨擦出吱吱的聲音,嘶嘶啦啦地唱起來了,有時像貓叫,有時像破鑼。
大夥兒笑得很凶,顧東籬趕緊賞那人錢打發他走,道:“您這機器可是有年頭了!”一直等那人走出屋子,夢家還趴在窗台上去看他的背影,顧東籬奇道:“你想什麼呢?”
夢家道:“不知道這人今天賺的錢,夠不夠吃飽。”
顧東籬不由哈哈大笑,點了下她的腦門,笑道:“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估計說得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