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你放心,我命硬,誰叫我……(2 / 2)

言罷他咂摸下意思,又自嘲道:“說得也是我。”

因為下午還有時間,顧東籬說:“反正今天我也沒事兒,不如下午帶著兩個孩子一起去‘城南遊藝園’消磨。”

孩子們都說好,沈太太道:“大冷天,都在家裡暖和,實在不好意思這樣麻煩你。”

沈宇軒道:“今天我也不想去部裡了,樂得在家,晚上咱們一道吃羊肉火鍋!”

下午太陽已經出來了,但還是很冷,汽車剛從沈家出來,還沒轉彎兒的時候,夢家小聲地請顧東籬幫個忙,讓車子去大眼胡同走一趟,她想找個朋友。

原來她這些日子,心心念念的就是能去見下杜十良。

顧東籬立即交代了司機,車子很快就朝城南開過去。

汽車很快就到了大眼胡同附近,隻見路口堵了一隊人,竟然堵車了。

司機下去看了看,回來後說:“前麵是送喪的,晦氣!”

夢家沒見過這種事兒,就從後座站起身,想透過司機和顧東籬肩膀間的那塊空隙看個究竟:

就見一副白辣辣的棺材板擺在輛四輪車上,被幾個壯漢托著朝前緩行,那地上的雪花亂滾,隻留下兩道很寬的車轍都印凍雪上,棺材後麵跟著的,有大人,有孩子,仔細傾聽,還能聽見哭聲。

司機見夢家起身,道:“很可憐,好像就是隔壁大眼胡同裡一個唱戲的女人,女兒才十來歲,一下子就沒了媽。”

夢家腦子裡轟然一聲,有些不信似的,可又不敢多問,生怕是真的。

顧東籬心細,見她這樣,忙問是怎麼了,夢家這才帶著哭腔,說:“我要下去。”顧東籬雖然有疑問,見她滿麵焦急,隻好自己先下來,又把夢家接過來,牽著她手走近那送喪的隊伍。

夢家顧不得寒風凜冽,哆哆嗦嗦地擠在人群裡,小心翼翼地去看那每一個和自己個頭身形差不多的孩子,果然——就見十良披麻戴孝,整個人有些呆呆的,嘴巴微微張著,臉上並沒有涕淚橫流。

夢家這些時日心裡累積的愧疚和不安,瞬間都化成深切的自責。

這時,就見一個穿藍色夾襖的人縮著脖子過來,說:“這個小孩,你是她親戚還是怎滴?”顧東籬見狀連忙上前一步,擋在了藍夾襖和夢家中間,說:“什麼事兒?”

那人在他褲帶子中間掛著的舊褡褳裡,摸索了一陣,摸出一元銀幣,又是些零碎銅子票,說:“小翠仙一文錢都沒留下,今兒這棺材板,也是鄰裡街坊幫出錢給湊的,就我手裡這些!可那還不夠,棺材鋪、杠房,都賒著呢。”

顧東籬聽了,說:“到時你們去王府井十五號顧府,賬單奉上,我自然會付錢。”

藍夾襖一聽,頓時笑逐顏開,道:“十良總是遇上好人。”

話音一落,十良立刻朝顧東籬跪下,不聲不響,在雪地上磕了三個結結實實的頭。

夢家連忙拽她起來,這才發覺十良兩腮都沒有了,隻有兩根顴骨高撐起來,幸好兩隻眼睛仍然亮晶晶的。

這時前麵的擁堵已經慢慢疏散,送喪的隊伍開始緩慢蠕動起來,夢家拉著她的手舍不得丟,仿佛這手一鬆,就再也見不著,十良道:“快回車上去吧,地上冷。”

見夢家不語,十良道:“我明天就要離開這裡。”

夢家急道:“去哪兒?”十良說:“興許是唐山,也許去天津,反正不能在北平呆著,萬一被我那個賭徒爹尋到,一定把我賣了換錢,我娘臨死前囑咐的,不管怎麼地,越早逃越好。”

夢家從來沒體會過這樣撕心裂肺的情緒,伸手去按十良的肩膀,沒想到對方那樣孱弱不堪,被她手上的力道一壓,竟然趔趄著朝後退了幾步。

夢家忙扶穩她,哭道:“那你跟誰去呢,家裡還有什麼人?”

十良咧嘴道:“跟大雜院的胡師傅,他願意教我武生戲。”

夢家道:“到時你成了全北平最紅的女武生,我就好找你了。”

十良把一隻手扣在她的手背上笑說:“你放心,我命硬,誰叫我是活了一千多年的老神仙呢!”

隊伍已經開始前行,兩個人再沒有橫亙在路中央的道理,夢家不肯回去,朝前又攆了十良好遠路,邊哭邊喊:“老神仙,那你以前的名字叫什麼?”

十良回頭衝她道:“我叫盧秋水,是你從大唐來的故人!”

夢家耳邊北風呼呼,十良話落在她耳中,她趕緊“哎”了一聲,像是回答對方,更像是提醒自己記牢。

也不知什麼時候,顧東籬把她抱回了車,朝那個孩子們的遊樂聖地重新駛去。

可無論這天下午的遊樂場再有趣,這天晚上的羊肉火鍋再好吃,夢家的童年都在這個寒冷的冬日裡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