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的宅子在金魚胡同,門口的石柱上纏繞著很厚的長春藤,一看就是老宅,平常這胡同全都讓各式汽車塞滿,尤其是大門口,往常總橫著兩條板凳,有人坐在那裡說說笑笑。
現在可沒有了,大門口連門房都沒有一個,真是應了那句老話——破籃裝泥鰍,走的走,溜的溜。
這天夢家坐車來杜家,仲春天氣已經開始轉暖,處處暖意融融,可站在杜宅外朝裡一看,偌大的庭院,那種冷清跡象就好像一座死宅,不見一點兒活氣。
夢家望著這裡,忽然有個奇怪的感觸:天下總有不散的宴席,雖說自己家裡現在正是鼎盛,但將來未必能避免這樣的情形。
她想起小時候和杜家姐妹一起玩的日子仿佛還在目前,轉眼之間繁華綺麗消失殆儘,人生就是這樣的容易過去,不由人悲戚。
好在這個想法,也就隻轉瞬的念頭,等到夢家走進去,也就忘記了。
杜興剛這時正在客廳和人說話,他身上穿著紡綢衣衫,咬著半截雪茄煙說的正儘興,似乎在談公債投資之類的話題,聽見腳步聲回頭一看,見是她來才起身招呼道:“二小姐,多時不見。”
夢家衝他打個招呼,這才對杜興剛說:“來看杜姐姐,之前通過電話,她說下午會在家。”
杜興剛擼下袍袖道:“剛才大夫正在給她看病,你來得正好。”
很快,夢家就來到杜馨遺的臥室,原以為她生了病,屋裡必然也就是個病房的樣子。
誰知裡麵收拾的清爽利索,杜馨遺也沒在床上躺著,她披著件淡青秋羅長衫,正獨自抱肘站在落地大窗前,頗有些遺世獨立的樣子。
她聽見腳步聲轉身回頭——就見她手握一柄鑲了漢白玉煙嘴的香煙,正在吞雲吐霧,煙霧中恰能露出狹長細致的眼睛,由於她個子很高,一般男人與她站在一起時就顯得很有壓迫感,夢家更是必須仰視才能看清楚她的臉。
杜馨遺邀夢家一起坐在窗前,端來糖盒子請她吃零食,笑道:“上次見你,還是好幾年前呢,轉眼就成大姑娘了,我記得你和杜馨欣同齡。”
夢家因為沒見到杜二小姐,少不得問候一聲,杜馨遺道:“她不喜歡讀書,一心想做電影明星,現在老爺子病了,我也管不住她,就由她去吧。”
她說話的態度裡,既無留戀過去的傷感,也沒有憂慮明天,隻是那樣懶懶的、淡淡的,仿佛身邊諸事都與己無乾。
夢家隻好問:“杜老先生的病,現在如何?”杜馨遺眯起眼,長吐一口煙圈,搖頭道:“看他受罪卻無能為力,非常難受,恨不能床上生病的是自己。”
說完此話,杜馨遺忽然籲口氣,低聲道:“希望這段日子早些過去,真是糟糕透了。”
言罷,她好像很為自己的埋怨不好意思似的,朝夢家微微一笑,說:“我最煩人抱怨,可是自己竟然也不能免俗,真是抱歉。”
從夢家進門到現在,隻有這句話,才算真正透露些許她的內心想法,夢家從中敏銳的察覺到杜馨遺對她的保留態度——沒有意想到的傾訴和哀歎,也許對杜家小姐而言,世態炎涼引起的疏遠固然令人難受,刻意打著探視的名義來看笑話才更刻薄。
所以她這樣的心灰意懶,夢家倒覺得能夠理解,隻是不知如何啟齒何茂林交付她的任務。
杜馨遺問夢家:“你姐姐可都還好?平常都喜歡做些什麼呢?”
夢家道:“大姐今年夏天大學畢業,大家平常都挺喜歡熱鬨的,常一起看電影、下館子、看戲什麼的,杜姐姐你呢?”
杜馨遺搖頭道:“我不喜歡人多,也不喜歡和陌生人來往,假如做人非得有點啥殘疾,我寧可當啞巴,省得廢話、錯話、假話。”
此時正午剛過,她們兩個從落地窗戶朝外看,就見遠處那暖陽中的閃亮屋頂、人的輪廓,碧綠的青草樹木,恰好像一副油畫般生動豔麗,而近處,葡萄架也冒出了新芽,還有幾隻鳥兒在那裡飛來忙去,杜馨遺指著它們笑道:“唉,對白頭翁真是又愛又恨,每年都要吃掉我很多葡萄。”
夢家雀躍道:“杜姐姐也喜歡養花種草呢?”杜馨遺先是點點頭,忽然就壓低了聲音,道:“可惜這顆葡萄樹我也看不了幾眼啦!”
刹那間,夢家忽然很為自己目前的幸福感到愧疚,同時也更能體會到她的失落和傷感,遂低聲道:“杜姐姐與何茂林是不是已經取消婚約了?”
杜馨遺眉毛一挑,笑道:“已經傳得這麼快啦?”
夢家道:“外麵都說是何家先提出來的,我卻知道何家無非是要麵子不肯講實話。”
杜馨遺很驚異,好像在問:“你怎麼知道?”
夢家低聲道:“何茂林尋機會把實情都說了,他放心不下杜姐姐,更不明白為什麼你這麼堅決。”
杜馨遺一笑,道:“我這樣的一個家、這樣的一家子人,實在不忍心連累他,更不想把自己作為一樁交易的砝碼。”
夢家露出敬佩的眼光,道:“那杜老先生和你二弟有什麼意見?”
杜馨遺站起身,把手裡的香煙尾巴丟到煙灰缸,又用一枚鎮紙把它撚滅,才說:“他們能有什麼意見?我隻要把父親養老送終就夠了。”
夢家想,其實何家的生意都在老爺子、老太太身上,何茂林並沒有一點發言權,就何茂林此人而言,性子過於怯懦,即使杜馨遺真嫁過去,未必有好日子過,所以照夢家來看,杜馨遺此舉可謂明智。
杜馨遺見夢家若有所思,笑道:“你也看到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這麼要緊的話,並不敢親自來問,還要托你這個小妹妹來探聽,唉。”
最後的一個“唉”,言有儘而意無窮,就為這句話,夢家大著膽子道:“說句實話,我覺得杜姐姐此舉才真是智慧。”
此言一出,杜馨遺眼睛一亮——她目前的處境雖然很糟,但它至少不會再有欺騙和虛偽,她最怕誰來勸什麼大好姻緣之類的話,因此她欣慰道:“二小姐,你真是難得一個明白人!”
她們兩個在這裡敘舊時,唐力瑋也來到了杜家。
杜馨遺和唐力瑋以前同在法國讀書,不過無非點頭之交,真正走近還是今年春天的時候,杜馨遺要去市區發電報,因為錯過校車正舉手無措,唐力瑋恰好路過就開車送她到城裡電報局。
等到他們學業結束一起回國,漫漫旅途中唐力瑋才察覺杜馨遺節儉克己得很,聯想到杜家最近發生的一係列意外,他猜測必定是經濟上捉襟見肘所致,便小心翼翼地、以不著痕跡的方式幫扶她一二。
杜馨遺之前依仗著家庭的富足,過著不食人間煙火的日子,如今家中驟變潦倒,竟然還有人施之以桃李,感激之情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