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力瑋又替父親到醫院當值做“董事”,忽聽人說外麵來了個奇怪的女人,看衣著服飾都是有錢人家的,但身上有好重的傷,尤其是腿上似乎被人用烙鐵燙壞了。
一個小護士插嘴道:“前兒我去春明舞台看戲時見過她,邊上一個老頭子,人家說是這戲園子的老板!”
邊上有人咂舌道:“有錢人的小老婆也不好當,說不定就是被她男人揍的。”
力瑋邊上聽了這番對話,暮然想起春明不就是徐懷璋家的產業,上次去胡同裡不是還聽秀雲說徐老爺經常虐待這位姨太太,打罵都是家常便飯麼?
即使不是被打的,萬一是在外麵被人欺負,他也有必要知會下徐家。
想到這裡,力瑋就到了外科診室,隻見一個穿金戴銀的時髦女人正在那裡抽泣,果然是翠雲。
她雖然擦許多粉,可兩腮削瘦,看上去十分憔悴。
護士換好藥出了門,對力瑋歎氣道:“大腿上的新傷是被燙出來的,還有不少舊傷都在胳膊和背上,真是慘不忍睹,她嚷著說胸前的骨頭疼,我懷疑她肋骨也斷了,不過她身上帶的錢不多,估計是逃出來的。”
說完這幾句,護士搖著頭走了。
力瑋正遲疑著要不要進屋招呼,沒想到卻被翠雲看見,她驚慌道:“徐家找到我了?這麼快?”
他還沒張口,翠雲竟然“噗通”一聲從椅子上摔下來,連爬帶滾的過去抱住他的雙腿,哭道:“唐大少,求求你不要告訴徐家人,他要打死我,我實在是活不下去了呀。”
力瑋被她嚇了一跳,連忙伸手去扶她的胳膊,誰知雙手剛觸到她,就見翠雲立時呲牙咧嘴地倒抽冷氣。
他頓時明白這是觸到她的傷口了,於是力瑋握著她的手將翠雲扶起來,說:“有話慢慢說。”
翠雲眼淚汪汪的看著他,默默無語的卷起了袖子,但見她兩隻胳膊上血疤和尚未結口的爛肉混在一起,簡直觸目驚心。
力瑋覺得血直朝腦門上衝,忍住怒氣問翠雲道:“你說,需要我幫你報警還是聯係娘家人?”
誰知翠雲聽了連忙擺手,說:“使不得,使不得!徐家在警察局子有眼線,我娘家兄弟要是知道我在這裡,肯定頭一個告訴徐家!”
這時已經有護士過來,力瑋安排翠雲辦理床位,隻是登記名字時他留了個心眼,並沒有用“翠雲”這個名字,而是隨便起了個混名。
等到他再去病房,翠雲已經換上病號的衣服,看上去比下午平靜許多。但她似乎沒有完全從噩夢裡出來,隻要病房有人進出或者誰的聲音稍微大了一點,就不由渾身哆嗦,立刻驚恐的睜大眼去探尋聲音的來源。
翠雲猶豫片刻,才低聲道:“唐大少,請救救我的妹妹。”
力瑋脫口道:“是倩雲麼?”
見她吃驚的望著自己,力瑋有點不好意思說他也去過胡同,隻好含混道:“我知道她,和你長得很像,大概十六、七歲的樣子。”
翠雲喜道:“那就是她啊,反正我已經落到這步田地,無所謂了,但現在徐懷璋的爹還想把她也買過去,我就是死了,也得攔下來這事兒!”
於是他脫口表示會想方設法叫她們姐妹一見,翠雲感激的眼淚汪汪,她想表示感謝,又覺得自己再沒有可以酬謝對方的東西,於是便哆哆嗦嗦的想要從受傷的胳膊上把一件綠玉鐲子褪下來。
力瑋不忍看,連忙按住她的手。
翠雲便明白眼前這個好心人和她往常相識的人完全不同,她費好大力氣,才克製住喉嚨的哽咽。
一直等到走出醫院被外麵的冷風一吹,力瑋好像才忽然明白自己已經身處怎樣的一個困境:如果這件事他管到底,甭管是救倩雲或者翠雲,就必須和八大胡同裡那些鬼魅打交道,指不定還要和徐家翻臉。
那意味著惡劣的情緒、醜陋的嘴臉、難聽的話、失去友誼,雖不至於對他原先的生活有太大影響,但好像也沒什麼必要。
救苦救難原本就是觀世音的活兒。
在有些人的觀念裡,見死不救等同於殺人,偏偏他就是這類人。
不知不覺,力瑋發現黃包車已經把他帶到了胡同門口,他丟給車夫幾枚銅子,雙腳就不由自主朝裡麵走——同時為自己那顆過於敏感的良心感到苦惱。
老鴇見來了回頭客,喜不自勝,忙不迭的就讓他進屋坐,力瑋不想多費時間,開門見山道:“倩雲在麼?我專門找她來的。”
老鴇子見這位客人倒很直接,決計好好敲他一記竹杠,笑道:“唐少爺,是找她吃茶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