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雙眼緊閉,麵頰通紅,抱住她的腰,用委屈的聲音小聲抱怨道:“我哪兒不好,你都說出來?隻要叫我改,都聽你的!可彆總不給人好臉色,不是讓人滾這邊兒,就是讓人滾那邊兒。那我偏哪裡也不去!”
這時候的他,更像個惡作劇的孩子,發現大人不理會自己的招式後,開始耍賴。
夢家使勁朝後想要掙脫,奈何這酒鬼的力氣出奇的大。
就聽力群嚷嚷著抗議道:“除了我親媽,從來沒有女人用這種嫌棄的口吻對我說話。”
夢家惡狠狠道:“長嫂如母沒聽說過嗎?快鬆手!”
總算把他的手指頭掰開,夢家趕緊跑回了正屋。
她一邊烤著火,一邊又覺得把他單獨丟到雪地裡,似乎不太妥當。
等她再去院子裡,就看那人竟然躺在雪地裡呼呼大睡,眼睫毛上還掛著冰棱子,一對臉蛋紅撲撲的,不知道是凍的還是發燒了。
萬一把這人凍壞了,她也不好對力瑋交差,夢家隻好拉著他雙腳,跟拖拽野豬一樣,吭哧吭哧把他給拖到了屋裡。
這天巧惠和十良到城西一家叫“盔頭劉”的作坊取貨,那地方專門給京劇旦角製作各類頭飾,現在巧惠要演《鴻鸞禧》裡的金玉奴,所用包頭網子、片子、線簾子,都是鼎鼎大名的盔頭劉給訂做的。
她們來早了,師傅還沒有把東西裝好,在店裡等候時,就聽見外麵汽車喇叭嘟嘟響,隨即就見一個年輕女人挎著個中年男子的胳膊進屋,自然也是來取貨物的。
那女子就是謝寶芳,之前她也在茶樓唱,聽說後來傍上個洋行老板,對方肯出錢捧她,就換了家有點名氣的戲園子。
隻見這謝寶芳上身衣服是月白綢底子繡蝴蝶逐飛花的花樣,下身穿一條深綠色的嗶嘰褲子,又長又大,遠望像一條裙子一樣,臉上的粉擦得厚厚的,一點不像二十多歲的人,說是三十也未嘗可知。
本來她和金巧惠非常合不來,如今有了金主,自然就不把巧惠當做敵視對象,而且自覺身份矜持,哪裡把之前在茶樓共事的同行看在眼裡。
不過她是個會做場麵的人,見了熟人仍舊笑眯眯的上前招呼,還特意從口袋裡拿出兩張戲票送給巧惠,邀請她們去自己所在的戲園子玩。
巧惠少不得虛以委蛇哄她幾句,那謝寶芳愈發得意,故意對巧惠道:“在北平唱戲,沒有人捧是站不住腳的,想要成名的話,登廣告、定包廂、紮電燈牌坊,樣樣都要花錢。”
說完這話,她用手去摸發髻,又瞟一眼洋行老板,嬌聲嬌氣道:“待會我還要去王府井附近的成衣鋪量身做幾套新衣服,你一定要陪我去。”
那洋行老板笑嘻嘻的並不說話,又涎著臉朝巧惠搭訕幾句,還說了幾句俏皮話。
然而對於十良,他卻沒有法子可以和她玩笑。因為她那種莊重自持的表情,雖明知她是個戲子,一般人也不敢逗她。
等到謝寶芳一走,巧惠就露出不屑的樣子,道:“就她?也配上戲園子,我還不知道她的底細啊!”
原來這謝寶芳最初乃是天橋上混飯吃的小坤角,為人善於迎奉,拜了乾爹、爺老子的好幾個,於是不少人寫稿子花錢送到報紙去捧她。
而名氣這種東西,隻要肯花錢,終歸是滾雪球樣越攢越大的,而巧惠自持扮相、唱功都不比她差,當然很不服氣謝寶芳今日的身份。
十良道:“你真是賣石灰的見不得賣麵的,謝寶芳到這個地步,不知費了多少力氣,也是人家自己的本事。”
巧惠不服道:“據說真在戲園子混也不容易,為了上座兒的人多,成天價都要到處找人代銷包廂和散座的位子,她今天給咱們的票估計就是賣不出去,隻好拿來送人。”
十良嫌她的話刻薄,也就沒接話。
這天回去後十良去瞧德升媽,老太太知道她來,特意叫德升買點熟食。
十良拿起那碗,就見他家的碗很多都打了補丁,這樣一來就算是有裂縫的碗也被補丁欽在一起,照舊可以用。
德升媽道:“沒錢買新的,都是舊家夥,補了又補,湊合著用。”
十良道:“這碗我有印象,以前在您這裡吃飯,用的也是這個。”
德升道:“那時候咱們還一起‘擺酒’玩呢,結果我打碎了一隻碗,被老太太罵了半宿!”
十良抿嘴笑道:“誰叫你非得用碗啊?那時候都時興撿幾塊小瓦片兒,抓一小撮土放在上麵,然後大家蹲在牆犄角上湊合著,那才是擺酒呢!”
有關兒時的回憶,總歸能令人感到特彆溫馨,德升媽聽了也嗬嗬直笑。
她忽然想起件事,轉身下炕在櫃子裡翻了半天,又爬回到炕上打開抽屜,好容易才找出來件水紅色的褂子,看樣式應該是幾十年前的舊款。
德升見了“咳”了一聲,德升媽瞪他一眼道:“你咋呼什麼啊,這衣服可是二十年前花了兩塊大洋買的,那布料、那繡花,放到現在也是好貨!”
原來德升媽有件積年的舊衣服,一直壓箱底舍不得穿,現在年紀大了越發穿不來,真要去當鋪又舍不得,想來想去不如送給十良。
而德升在十良麵前又是特彆好麵子,覺得這樣的東西半新不舊,挺拿不出手,倒不如不送,結果被老太太罵了半天。
十良眼露驚喜,把那水紅褂子接過來披在身上。
德升媽喜道:“多俊的丫頭啊!前兒瞧著你,不是穿青的,就是穿藍的,一個大姑娘怎麼能沒件紅衣服呢?”
十良道了謝,喜滋滋把這衣服收下,老太太又瞅一眼兒子,似乎在說:“看,人家喜歡的不得了,就你事兒多!”
等到十良離開,德升媽思忖半天,才對兒子道:“我看你那心思,從今往後不要再有!”
德升吃驚道:“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叫人怪糊塗。”
德升媽“嘿嘿”一笑,說:“我的兒,你平常是挺機靈的人,可你要是孫悟空,我就是那如來佛祖,你那些心思我還看不出來?”
德升有些不好意思,摸摸腦袋並沒有答話。
德升媽歎口氣,拿起一個鞋底,一麵納一麵道:“十良這孩子小時候我就喜歡,如今咱們也是有緣,竟然又給遇上了,還出落得這麼水靈好模樣,行事又是那樣大方利索,我真是越看越喜歡。”
德升上前一步,坐在母親膝下道:“要不兒子尋來給您做媳婦?”
德升媽點下他的鼻尖,搖頭道:“按說我這個做媽的不該滅自己兒子的威風,可是要我說句真心話,你配不上人家!”
德升不服,“騰”地站起了身,道:“您老人家以為我這輩子就是個廚子的命了麼?那也太小看我的誌向了!”
德升媽見兒子不樂,反而笑了,她用納鞋底的針撓撓頭道:“就算是個家財萬貫的大老爺,也不一定配得上她,我看人多了去,十良這閨女心思深、命硬、有主意,是個大馬金刀的人物,一般人真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