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萬魁笑道:“我這一輩子,簡直是落在泥坑裡的雞毛,想洗白也沒機會了,爹會把他好端端的一個年輕人,也推到泥坑裡嗎?不過他要是沒這個膽子,或者沒這個命,怨不得我。”
第二日,洪姑直接找到德升,朝桌上丟一張紙條道:“明兒老爺子要去赴宴,飯後必須按照大夫醫囑喝一劑湯水,你按照這方子買食材,明兒午後準時送過去,早了晚了都不行。”
德升心想無非跑腿送飲食,何況方子也是現成的,並不是多難做的東西,倒是這洪姑的笑容,頗有些不懷好意。
他瞧眼方子,突然發現上麵幾個字異常顯眼——甜鹹待定。
待要問話,洪姑朝他揮揮手,說:“至於明天放糖還是放鹽,自然會有人告訴你。”
末了,仿佛為了鼓勵自己,她仰頭道:“等事兒成了,老爺子肯定會在家裡大擺宴席,再叫上個戲班,安排人給他唱武生戲。好久沒看過帶勁兒的大戲了,現在戲台上那幫人,老爺子全看不上!”
待到那天中午時分,德升準時熬好洪家所需的茯苓草龜湯,然後小心翼翼將湯碗擺到一隻竹編的食盒裡,眼看著堂屋的鐘表時針已將要覆蓋正中間的“十二”,就見一個滿臉大汗的夥計氣喘籲籲的跑進屋,朝德升喊道:“甜的,要甜湯!”。
德升不敢多嘴,旋即朝湯碗裡擺一勺糖,這才蓋好蓋子,小心翼翼護著食盒上了汽車。
等到車子剛停下來,就聽見外麵有人咋咋呼呼道:“兩位老爺屋裡談事兒呢,誰啊!”自有人上前招呼解釋一番,隨即車門一開,有人在德升身上瞄幾眼,才將下巴一歪示意其下來。
德升低著頭不敢四下多看,跟在來人身後直朝大門過去,哪知腳還沒跨過門兒,就聽見有人大喝道:“站住!什麼人啊!”
隻見一個漢子,頂著個碩大而通紅的酒糟鼻,長得倒像精猴一般瘦小,眼睛尤其靈活機敏,可謂精光四射。
德升不知他的來曆,連忙彎腰笑道:“洪老爺的廚子,幫他送湯水的。”
那人笑眯眯直朝德升走過來,口中道:“嫌九爺這裡的菜不好麼?還要專人送來。”
德升還沒說上話,就見那人突然間目露凶光,飛快奪下他手裡的食盒,拎小雞般把他提起來朝牆角一丟,隨即就從腰間拔出一隻匕首,在德升的五指間“噗噗”亂戳,斥道:“叫我看看這爪子是不是廚房裡乾活人的手?要是敢誑人的話,就把這爪子盯在牆上!”
德升頓時覺得小腿肚子都在打顫,忙殺豬似的喊道:“貨真價實的廚子,彆的本事沒有,京菜魯菜都有一手,求這位大爺,不,求這位好漢饒命!”
那人見他嚇得魂飛天外、臉色慘白,確實不像道上混的人物,更兼身上以及發間一股混著油煙蒜頭的味兒,遂笑道:“倒不像是假的。”
有他這句話,德升這才戰戰兢兢拎起邊上的食盒子,早有人過來道:“隨我進去吧。”
那院子也不知道有多深,德升跟在人後麵穿堂過戶來到一個花廳外麵,遠遠的就見見裡麵高堂滿坐,一個絡腮胡子的大漢正在那裡眉飛色舞地朝大家講什麼好玩事兒,估計就是“九指頭陀”。
洪老爺子雖然也在那裡坐著,但一雙眼睛並不看人,有些精神不濟。
等到他一眼睃見德升,這才雙目一亮,朝女兒使個眼色。
那位大胡子眼尖,笑道:“洪老爺的救命稻草來了?要說我這裡什麼沒有,您還非得從家裡帶,不是小看我麼?”
洪姑抱拳笑道:“知道您富甲四方,實在怠慢了。”
德升不用進屋,自有人接過他的食盒子,等洪老爺子喝完湯,又叫人給了他兩塊大洋做賞錢,德升這才拎著盒子離去。
等他一回到洪家大院,左腳剛邁進去,立時有人過來道:“賞錢呢?老爺子給了你多少?”
德升心想這人也忒著急,隧從口袋裡摸出賞錢道:“兩塊現大洋!”
那人笑道:“好兄弟,你沒算多吧?”
德升用手指著自己鼻尖,衝他道:“你看著我像隨便口袋裡就能挖出一塊現大洋的人嘛?”
那人嘻嘻一笑,又搖搖頭,德升剛想說下午要用這個錢請大家吃點心,就見那人頭也不回直朝後屋走,不一會,就見一群人手持利器,或刀或斧,直朝後門集合,領頭的正是洪三。
德升見他們這樣著急忙慌的集結而去,像是要去結結實實打一架似的,他正在這裡發愣,就覺得腦門上一疼,遂見小老倌站在邊上笑眯眯道:“好小子,你立功了!”
德升本來還有些糊塗,經他這麼一提醒,立時拍了下大腿道,心道:“原來今天是叫我傳信去了!”
一開始他就覺得這事兒不對勁,倘若洪老爺子真是身體不好要吃藥,總歸不能甜鹹皆宜吧,那所謂的放糖還是放鹽無非是一種暗號而已,賞錢是一元還是兩元也是這個意思,洪家之所以選中自己,估計一是覺得他麵生人家不會疑心,二來他確確實實毫不知情,就算把他嚇死,也編不出來什麼瞎話。
自己不知情,還以為真的被人賞識,其實是鬼門關走了一遭罷了!
到了晚間,就有管事的把他叫過去,塞了個沉甸甸的荷包給他,說是老爺賞的。
德升打開荷包一看,乖乖裡麵足有一百塊現大洋!
等到了夜裡,德升媽看著兒子朝桌子上嘩啦啦倒出一堆銀洋,愣是好久沒說出話來,她揉揉眼,哆嗦著問:“兒子哎,媽這不是做夢吧?”
德升喜道:“這是你兒子憑本事賺來的,您拿著可勁兒花吧,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去!”
他見老娘隻顧著發愣,連忙抓了一把銀元塞到她手裡,德升媽摸到硬邦邦的銀元,這才緩過神,笑道:“哎吆,我一老太太,還能買什麼!這錢該留著給你娶媳婦才對。”
德升忙道:“娶媳婦的錢還有呢,這是給您的。”
要說德升媽自從上了歲數,最上心的就是置辦一件棺材和一身像樣的壽衣,如今有了錢,她對兒子道:“我得買件好壽衣!”
德升知道她是窮怕了,一有錢總想著先把身後事兒給置辦下來,他咧嘴笑道:“彆急,以後我還朝家裡拿錢呢。”
老太太本想笑說自己老糊塗了,可不知怎麼的,忽然間又覺得一股心酸直湧上來,眼圈頓時就紅了。
見老太太含著兩大滴淚在眼眶裡,哽咽得幾乎說不出來話,德升忙安慰她道:“呦,這是怎麼了?難不成您兒子發了財,您還掉金珠子?”
德升媽掀起圍裙抹掉眼淚,嘶啞著嗓子道:“窮了一輩子,沒想到臨了能享福,覺得老天爺對我還不算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