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家辦堂會那天很快就到了,胡師傅找戲院老板借了好多錢,才算把十良的行頭湊齊。
一旦被人揪出戲裡的毛病,彆說將來登台,連之前的賺到的都打了水漂。
德升為此後悔不已,他還特意去找洪姑求情,萬一戲班子出了紕漏,好歹幫忙圓場,特彆是不要刁難那個唱武生的姑娘。
洪姑笑道:“還說不是你的相好?反正上戲時有我坐在老爺子身後,放心吧。”
她到了後院時,戲台上熱熱鬨鬨,演得正是一出《徐策跑城》。
洪姑在父親身後找個位子坐下,才看一會就聽見老爺子笑道:“如今這唱戲的,越發糊弄人了,怎麼穿件香色改良官衣就上場了?”
原來戲中的徐策是丞相級彆的人物,按道理應該是穿蟒袍的,如果戲班子沒有特置此行頭,大可用一般的香色團龍蟒代替,而此位老生所著改良官衣,隻是一般中級官員所穿,看起來極其不協調。
管事的見狀連忙叫來戲班班主,那人一連串的道歉,說肯定是箱官的疏忽。
洪姑在邊上漫不經心道:“‘熱死的花臉凍死的旦’,該穿什麼不能打半點折扣,何況我們家老爺子以前能唱龍虎鬥這樣的乙字調嗩呐二黃,你們想在他麵前糊弄人,那可是活得不耐煩了。”
戲班班主知道洪姑的來頭,也曉得她是個刀尖上行走的厲害人物,嚇得臉色煞白,洪萬魁揮揮手叫他下去,這事兒算是就過去了。
一直到戲台上的鑼鼓又重新咚嗆咚嗆響起來,洪萬魁的思緒才重新回到舞台上。
這出戲他很熟悉,講的是綠林豪俠韓秀的故事。
隻見那韓秀足登厚底、背插雙刀,從高桌上翻下來,人在空中兩手便把背後雙刀拔出,隨著雙刀舞動,人也同時落地,立即分刀靜止亮相,眾人不由立即叫好。
隨即就見這韓秀緩步來到台戲台中間,開始表演“圈旋子”,但見此人腳下好似裝了彈簧,一連串的轉圈旋子閃轉移動,動作既快又美,且落地無聲。
然後韓秀才把身體穩住,隨著鑼鼓聲響,張口就是一串唱詞。
這人聲音清涼爽脆,一直傳到場外,連外麵拉洋車的都忍不住叫好,院子裡麵更是炸了鍋似的滿堂喝彩。
德升在後院也聽見了唱戲聲,身邊的大廚興高采烈道:“這人肯定練過武,因為丹田中氣很足,而且很會換氣,所以聽起來纏綿不斷、沒有棱角。”
洪萬魁本來是半倚在太師椅上,此刻也忍不住直起腰版、打起精神來仔細端詳眼前的這場大戲。
等到這出折子戲一完,緊接著又是一出《鳳儀亭》。
這呂布身段做工皆可稱得上精湛,尤其是呂布與貂蟬在亭中相會時,但見這呂奉先先把頭一低,再向左一扭,頭盔上右邊的翎子竟能從貂蟬的臉蛋上滑過來,順著勁兒再繞到呂布的鼻邊,被他吸氣一聞。
頓時將這位大將軍那纏綿輕佻的性情勾劃得活靈活現。
連洪姑都不由得目瞪口呆,繼而才擊掌叫好起來。
洪萬魁俯身和管事的低語幾聲,隨即就見人匆忙朝後台走去,說是要請那位武生來領賞。
洪姑原先以為德升口中的“發小”,無非是個容貌漂亮些的小姑娘。
等到脫了戲服後的十良來到席間,她才發現眼前這位身段高挑修長的女子,上了妝完全就是個英俊倜儻的小生,特彆是那種英姿颯爽的姿態和清冷凜然的氣度,你也許會被她打動、為她著迷,但絕不會為她擔心。
洪姑先是一驚,繼而想起德升竟然有這樣一位佳麗在旁,心中竟然升起一種朦朧含混的醋意,不過一想起自己曾經當著德升麵誇下的海口,她又難免有些愧疚不安。
洪姑被這種微妙的情緒噬咬著,額頭微微爆起了青筋。
憑借著多年混跡江湖的經驗,洪萬魁感覺到眼前這位麵色沉靜、容顏姣好的女子,絕對不是個普通的女人。
他說:“我有個問題,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所以特意來求教。”
十良報手淺笑道:“聽說老爺子也是會家子,怎麼敢班門弄斧?”
洪萬魁道:“戲裡麵常有人拔劍出鞘,這個動作很好演,可納劍就很難了。有人慢吞吞,不夠有氣勢,有人軟綿綿,毫無勁道。不知道杜老板是如何處理的呢?”
十良略微鎮定下情緒,笑道:“空說無益,不如叫杜某人借著今天的機會,特地為您演一出《擋馬》裡取劍、還劍的情節,如何?”
洪萬魁見她主動請纓,不由擊掌笑道:“好!不過你要是沒處理得當,我可是要罰的!”
十良笑道:“可要是處理得好呢?”
洪萬魁見她竟然開口邀賞,也佩服這丫頭的勇氣和自信。
他環視周遭,見大家都盯著自己看,隨即大笑道:“你要是演得好,我就推薦你給春明舞台的徐老板,他是我拜把子兄弟,你戲好,徐家一定會捧。”
原來《擋馬》講的是焦光普欲盜某人的腰牌,繼而認出此人是的楊八姐,那楊八姐卻不由分說就按劍相逼,隨後才伺機還劍。
等十良換好戲服亮相,就見那焦光普先是在她身後跌向腰牌,被她發現後拔劍擲空,隨即焦光普接劍,再迅速拋回。
尋常人演到這裡,都先接長劍,再慢慢放回。
杜十良卻看也不看,隻管握著劍鞘朝空中一舉:“刷”得一聲,長劍猶如一條銀蛇,順順當當地鑽入劍鞘之中!
這一連貫動作處理的毫不拖泥帶水,既美觀、又大氣,台下看客們掌聲雷動,尤其是一些年輕人幾乎要把巴掌都拍紅了。
待到十良被重新引回大廳,早有人舉著一盤銀洋在洪萬魁身邊,等待主人一聲令下就將厚禮獻上。
哪知十良上前一步,將手一抱,笑道:“老爺子剛才的話,還算不算數?”
洪萬魁說:“君子一言快馬一鞭,當然算數!春明的徐老板今兒就在席麵上,我現在就引薦給你!”
夢家這日沒課,到利金想把上次力群給她的美金取出來存到彙豐。
她讓司機在外頭等候,自己老實排隊,好一會才拿到厚厚的一刀現金。
哪知等到了銀行外頭,卻見司機剛從車底鑽出來,大冷天裡滿頭大汗。不用問就知道,車子拋錨了。
她懷裡揣著現金,不管是步行還是乘坐黃包車,去東郊民巷那麼遠的距離,都有些不放心。
正躊躇間,就見輛黑色的汽車停在路邊,唐力群搖下車窗道:“我們去火車站送投標文件,要不要順便送你一道?”
力群坐在後排,副駕上乃是懷抱文件的安秀,開車的另有其人。
既有心愛的女秘書,還有司機,諒他也不敢胡來。
夢家立即安排自家司機修車,抱著手提袋一路小跑過去,力群親自下車開門,讓她坐到自己身邊,不忘調侃她道:“為什麼都把錢存到彙豐啊,不相信國內的銀行,還是不相信這屆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