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良咬著嘴唇道:“我幫你聯係了律師,我們不會輸掉這個官司!”
巧惠嘴角抽搐幾下,道:“有用嗎?你知道他手裡死過幾條人命?警察局也拿他沒轍,你這種辦法隻能以卵擊石,而且連在北平的立足之地都沒有了。”
十良忍不住喝道:“那你就心甘情願被他們爺兩個糟踐了麼?”
巧惠冷冷一笑,道:“我知道師姐是為了我好,你會流淚、會幫我忙,可你永遠沒有辦法做到感同身受。”
她轉過臉,似乎不肯再繼續這個沉重的話題,等她把臉轉過來,十良才發覺她腮邊亮晶晶的淚水。
十良麵無表情,她道:“也好,那我就當你死了。”
巧惠臉上又露出那種歇斯底裡的表情,她幾乎是獰笑著,說:“師姐你好鐵石心腸,可你看徐老爺送了這麼漂亮的鳳冠給我,我現在哪裡舍得死呢?”
十良默默不語,隨即飛快上前一步從木匣裡取出那頂鳳冠,就見她雙臂一舉,將那頂鳳冠狠狠朝地上一摔,在眾人的驚呼中,就聽見一陣劈裡啪啦的破裂聲中,鳳冠上的寶石和珠子滾落一地,銀質的框架也變了形。
巧惠的臉也和這鳳冠一樣扭曲,她的情緒終於爆發了,雙手捂著臉轉身跑開,用悲憤的聲音道:“師姐,咱們是戲子啊,你真把自己當做千金小姐了麼?”
望著她遠去的身影,十良最初的憤怒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倦。
她已經打好了主意,不論如何都不會再替春明唱戲,或者說,她寧可一把火燒掉所有的行頭,哪怕餓死街頭,都不會再去做巧惠口中那個娼妓都不如戲子。
十良為她的行動付出了代價——不履行合約去春明戲院要賠錢,數目幾乎是她平常包銀的十倍,而更重要的是,有關名伶杜十良辭演的理由也在小報的渲染下變得光怪陸離,甚至連她和金巧惠爭風吃醋的說法也有。
更離奇的傳言,出自一個所謂戲班老人的同行,那人說杜十良其實乃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結交的戲迷票友中不是美貌女子,就是多金貴婦。
這樣惡毒的花邊消息既滿足不少人的窺視癖好,又令他們在庸常無趣的生活中找到了興奮點,一時之間甚囂塵上,坊間街頭無不流傳。
十良暮然間發現了她的錯誤,那就是之前以為“嫁給舞台”或者“隻要走紅成角,一切都會順的”想法,完全是一廂情願!
她成了武生泰鬥,代價就是杜十良作為一個女人的存在將永遠缺失,那些鮮花與掌聲所能成就的隻是她的舞台生涯,而不是她的幸福。
何況現在,這種“成功”就像一條毒蛇,反過來還咬了她一口。
這天她從街上回來,想著當初說好要夢家幫忙,如今事已至此,她必須親自解釋一下事情真相,好答謝人家的好意。
她上次太焦急,乃是空手而去,按照她做人的方式,這是很沒有禮數的一件事,所以這次去,她在南貨店買些上好的特產,準備待會一起拎過去。
想到這些東西,她四周一看,並沒有看見裝禮物的牛皮包裹,想一想,才把跟班喊來道:“有沒有看到我帶回一摞盒子來嗎?”
跟班道:“杜老板是空著手回來的。”
十良一笑,原來她最近總是神情恍惚,在南貨店買東西還都落在櫃台。
來到唐公館後,不等十良把事情托盤而出,夢家就道:“反正你也儘心了,巧惠把自己送進虎口,固然是想借機一搏,可她畢竟年輕沒曆練,徐家又不是好相與的人,豈能這樣容易就遂了她的願?”
她見十良沉默不語,這才低聲道:“外麵的那些傳聞你也大可不必理會,我看,不如做準備,早早南下離開北平!”
十良露出驚異神情,夢家輕聲道:“中日兩國的戰爭已不可避免,城裡好多人都開始準備撤了,我公婆已經買好船票,打算從天津做外國輪船先到上海。”
十良在這種事上還是有些單純,她不解道:“照你說,我們國家的軍隊就那樣不堪一擊,難道連北平這樣曾經的首善之區也要丟棄麼?”
夢家脫口道:“不知道你有沒有讀過安史之亂,唐明皇逃跑的時候,可是連泱泱大唐的首府也丟掉的。”
十良聽罷臉色雪白,半晌才道:“我讀過,但總是不信。”
聽她這樣講,夢家反而不好多說,過了一會兒才道:“本來唐家想一起走的,可是力群還有些事兒,小姑子又快生孩子了,我得留下幫襯她一把。你準備好的話早點說,咱們一起走!”
飛機的空間太小,隨身能帶的值錢東西不多,所以如今的天津港,外國輪船的票可謂一票難得,北平和天津的多少富商大賈都籌謀著坐船離開華北,花錢已經買不到尋常的票子了,黑市上要靠至少兩條小黃魚才能換得一個艙位。
坐船的人金飾珠寶、值錢細軟多是能帶就帶,聽說有的人身上纏了一圈沉甸甸的金條,外麵罩件寬大布衫遮掩,可見富人們的逃難累贅確實很多。
夢家並沒有把船票難得這件事告訴十良,她不想令對方覺得欠了自己人情,也確信自己還具備幫摯友謀得一張船票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