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奎這一去,竟是杳無音信了。
除了他被錄取之後朝家裡帶回來的一疊鈔票和一袋糧食,整個人就像人間失蹤似的,之前說好的聯絡完全中斷。
她們姐兒兩個擔心受怕許久,直到十良這天在戲園子聽見幾個同仁閒聊,說起之前去煤礦上工的打字員也是音信全無,她才感到事態的嚴重。
她回家對巧惠說:“這是不是什麼騙局啊,怎麼不止大師兄一個人失蹤了呢?”
等她們托人問話得了回信,才真是晴天霹靂一個:開灤煤礦最近根本沒招人。
但是之前榮奎說過,現場報名時確實有日本兵在那裡維護秩序。
巧惠遲疑道:“難道還有人敢冒充日本兵?”
十良卻不這樣想,她腦中飛快轉過一個念頭,覺得這或許是日本人設的陷阱,用一點點錢就把最好的勞力哄騙集中,或許這個時候榮奎他們已經被送到了關外或者日本做苦力了?
這當然是最壞的設想,她都不敢說出來,唯恐嚇壞巧惠。
然而沒幾天,她從彆的渠道,確實也印證了自己的猜測。
姐兒倆麵麵相覷,誰也沒有勇氣把榮奎的噩運再敘述一遍——聽起來都覺得殘忍。
巧惠抱著丫丫哭道:“都是我對不起大師兄,不該攛掇他去,想到他在日本人手裡吃苦受累,我心裡跟刀割似的。”
其實榮奎對巧惠的心思,他們三個人都清楚不過,難得他不嫌棄丫丫,就像親生女兒那般疼愛這個孩子,十良一直想要是他們兩個人總是不捅破這層窗戶紙,乾脆由她牽線把這事兒給敲定了。
一想起這十多年來他們師兄妹幾個的情分,十良又是自責,又是難受。
但見巧惠兩隻眼哭得跟桃子似的,她也隻能極力控製住自己:把哭的機會給巧惠吧,不然兩人都哭,誰來哄呢?
真是應了禍不單行福無雙至那句老話,沒過幾天十良這邊也出了岔子。
原來是有人認出來她的身份,還朝戲院其他人打聽確認。
這人是天津地麵上小有名氣的漢奸,一下子撿到十良這塊寶,恨不得立即朝主子邀功。
戲院老板最後給了她一個信封,裡麵乃是一刀鈔票。
他低聲道:“不是我不留你,等到日本人和漢奸拿槍抵著你的腰,你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不如乘著他們還沒登門,能逃多遠就逃多遠,這裡我幫你頂著,就說你不辭而彆!”
想突破日本人防線到後方,對於兩個女人和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而言,簡直難比登天,十良連想都不敢想。
她還在那裡猶疑不決,巧惠倒是主意拿的堅決,她說當初你和師兄不是換了名字麼,不如你改名為金榮奎,咱們一道回北平好了,那地方咱們好歹是熟悉的啊,尋條活路也不至於像在天津衛這麼難。
十良眼前豁然開朗,她當初逃到天津是為離開淪陷區,既然左右逃不掉,那麼回北平也應該沒什麼不妥當,何況她在天津已經不安全了。
十良覺得她在心底,沒來由的開始期盼起北平的生活了,甚至有種模模糊糊的期盼,至於說期盼什麼,她不敢朝下深想,因為那想法太奢侈。
她們反正也沒什麼家產,無非是隨身的兩個包裹,很快就如願以償回到了北平。
當十良看到北平的火車站時,她甚至有些激動,兩條腿都在那裡打顫。巧惠以為她是害怕,小聲道:“師姐你怎麼了,咱們不是平安回來了麼?”
是啊,回來了,這裡才是她的家,即使現在滿城都駐著日本兵,也改變不了紫禁城的紅牆綠瓦,更改變不了皇城根下的京味兒。
隻有經過離彆的人才知道自己對故土的思念如此深入骨髓,十良的腳一踏上北平的土地,一個念頭立刻滋生萌芽,瞬間變得篤定堅決:那就是,甭管以後日子再難,她絕不會再離開北平了,這裡是她的家,就算死了也要躺在北平的黃土下麵.
接下來要麵對的乃是一係列很現實的問題,她們住哪裡?靠什麼營生?
之前十良的四合小院早被人占了,那戶人家出入都是汽車,聽鄰居講不時還有日本人出入,她們是怎麼都不敢去討要的。
她們後來還是在十良的一個戲迷的幫助下,租了個極小的院子,好處就是獨門獨戶,壞處就是裡麵什麼都沒有,全靠姐兒幾個張羅。
十良這時的打扮已經完全是男裝了,反正天氣漸冷,她隻管穿件破襖,又在腦袋上扣頂小氈帽,愈發像是個高高瘦瘦的漢子。
就連巡警上戶口時,也沒認出來她是個女人,乃是用“金榮奎”和“金巧惠”幫她們登了記,隻說是一對兄妹。
隻是北平的營生比天津更難找,十良乾脆去高碑店碼頭做起了苦力,乾了還不到半個月,肩膀和手上立刻被繁重的貨物磨破一層皮,結成的血疤還未痊愈,又被新的傷口覆蓋,如此周而複始,肩膀和手很快就變的粗糲起來。
巧惠心疼地說:“咱們是靠臉麵吃飯的,要是將來還要回戲院子,你臉破了相,隻能唱大花臉了。”
十良道:“以前跟著師傅練功時不比這個還累,我背上全是傷呢,至於臉蛋子嘛,我注意些就好了。”
這天十良又到碼頭上做苦力,中午休息時她自顧抱著飯碗蹲在一個避風的角落裡吃飯,不和彆的苦力一起以免露陷。
剛吃完飯,就見一小撮苦力正圍著什麼人在那裡說話,她好奇心至,不由稍微多看幾眼,頓時認出來那人是德升。
他模樣雖沒什麼的大變化,以前那種吊兒郎當的腔調再也不見了。
見德升的目光朝自己這邊投射過來,她本能地背過身,繼續埋頭吃飯。
幸好德升很快就把目光轉移了,因為這時另有一件事吸引他的注意力,原來是一個五龍幫的苦力因為得罪工頭,正在與對方理論。
那工頭仗著有日本人撐腰,根本不把苦力們放在眼裡,即使德升過來調停也不肯善罷甘休。
為了表示自己的能耐,工頭甚至還叫來了個日本兵,等他連比帶劃添油加醋在日本兵前麵敘述一番,日本兵立即對苦力橫眉立目,哇啦哇啦講了好大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