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他揮舞著刺刀是要發火的樣子,那苦力覺得不妙,不由想要拉一把這個日本人的袖子,意思是求情。
哪知這個舉動更惹來那日本人的火氣,一槍托就朝他肩膀夯下來,那苦力來不及閃躲,肩膀立即就脫臼了。
那日本人大概是覺得對方呲牙咧嘴的樣子很好笑,把槍杵在地上大笑一通,又朝工頭肩膀上拍幾下,這才信步離去。
苦力們連忙過去扶起地上那人,德升低聲道:“快去找個接骨的郎中去,不然這肩膀就廢了。”
一時之間去哪裡找個接骨郎中呢,一大幫人正在那裡抓耳撓腮,就見有人推開人群,輕聲道:“我會。”
來者正是十良,她自小學功夫的,這點子事情自然不在話下。
德升乍然看到是她,自然吃了一驚,他剛想過去相認,因聽彆人都喊她“榮奎”,立時明白對方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隻好閉嘴不語,一直等到十良幫那人接好肩膀、諸人散去,他才好不容易壓抑住滿臉的興奮,喜道:“原來是你啊!”
十良輕聲笑道:“是我,你還好麼?”
德升刹那間好像又回到過去,仿佛他這幾年在江湖上磨練所帶來的老成持重,仍然不足夠以應對她,因為隻要一麵對十良,不管是什麼場合、什麼時節,氣氛立即都能回到十幾年前他們還是孩子時那種親密無間的輕快中去。
德升告訴十良,洪老爺子去年冬天已過世,他娶洪姑後,就接手了老爺子的產業,但以前的生意不能做了,除非願意和日本人一道。
可幫會裡兄弟眾多,他也不能就這樣叫大家散夥,好在他有廚藝在身,遂出麵開個飯莊,叫一些頭腦活絡又肯吃苦的人一起參與,好歹混口飯吃;
還有些弟兄則經他安排到碼頭做苦力,好歹賺一份力氣錢,也有那不肯的,則隨他們去了。
這些日子他也很不好過,儘管年紀並不大,可臉上已經有了皺紋,紋路如同石刻,眉眼間那種沉甸甸的感覺,竟隱隱有洪老爺子的威嚴。
德升望著十良粗糙的雙手說:“你不要在碼頭做苦力了,不如來我的飯莊幫忙,終歸能混個飽肚,連帶著巧惠和她娃娃都有的吃。”
十良狡黠一笑,並沒有立即答應。
她當然很想去啊,可十良覺得這事兒洪姑肯定不樂意,她不想令他們夫妻鬨不愉快。
德升回家後把今天的經曆都告訴了洪姑,當他表示要請十良來飯莊時,洪姑沒有立即說話,可是她臉上的表情明白就是在說:我不樂意。
她想再多問丈夫幾句,好打聽十良目前的狀態:她是不是已經有了人家,要不然那孩子是哪裡來的呢,她前陣兒怎麼去天津了,又為什麼要回來?
德升的笑而不答再次給洪姑一個信號,她看出了十良在丈夫心中的分量:那個女人是不能隨便被提及的,他更不打算拿她作為閒聊的資料。
直到第二天德升在飯莊,又對妻子提起來給十良安排做什麼時,洪姑終於忍不住慍怒道:“從昨天到現在,你提了幾遍人家的名字?一會說要請她到飯莊,一會又說要幫她租個近些的房子,你乾脆搬過去和她們一起過好了,人家正好缺個當爹的!”
德升很吃驚於妻子的反應,他“咦”了一聲,立即帶著不滿的神情說:“你想太多了,我無非是對發小儘份兒心思而已!”
他為此還帶了些點心去瞧十良,這東西實在太難得了,要知道那些賣燒餅和包子的小販們都不敢亮著籮筐在街上叫賣,非得用細鐵絲網把裝食物的籃子罩上才敢出門,因為一不小心就會有饑餓的人來搶。
德升也是把東西包嚴實塞到懷裡裹得嚴嚴實實,才將東西送過來。
十良住的這個小跨院,儘管裡裡外的的家具儘是些破桌子爛板凳,但地麵掃得很乾淨,連兩盆雞冠花瓦盆邊緣的浮灰,都被擦去了。
屋裡的大方桌邊上,擺著個小小的煤爐子,還燒著一鐵鍋開水,砧板上是一些雜麵餑餑,和一碟鹽水疙瘩絲兒。
巧惠沒想到是他,愣了片刻才笑道:“原來是德升啊,今天刮風滿天都是黃沙,實在想不到還會有客來。”
德升忙把點心從懷裡掏出來遞過去,笑道:“我就順路過來瞧瞧,十良呢?”
巧惠朝門外抿了下嘴,說:“在那裡劈柴呢!”
德升不費力氣就在屋外的空地上上找到正拎著砍刀劈柴的十良,他一把奪過刀子幫她忙活起來,道:“你怎麼還做這種粗活?”
十良穿件灰白的破襖,臉上沾滿浮土和灰塵,頭發也亂得跟個鳥巢似的,誰也不會認出來眼前這個瘦高個的青年就是曾經名動京城的戲苑名伶。
等他把來意說明,要請十良去自己的飯莊幫忙,十良立即道:“謝謝你和嫂子的好意,不過我最近新得了一個差事,乃是一個戲迷幫我籌謀的,我已經答應了人家,何況那差事也不錯,所以德升你這邊,我就去不了了。”
看得出德升十分惋惜,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他才離去。
巧惠奇道:“師姐你得了什麼差事?我怎麼不知道。”
十良沉吟片刻才說:“我是誆他呢,你當五龍幫的飯那麼容易吃?”
巧惠失望地“哦”了一聲,又回到院子裡繼續坐在木盆前麵洗起衣服。
十良從街坊那裡打聽到,由於日本人在北平管製糧食,一些膽兒大的人就把布匹和其它日用品帶到張家口、石家莊賣,好換點米麵回來,屆時隻要把米、麵藏在袖口或者褲子裡,一路上或是躲在貨車裡,或是趴在車頂,不少人竟也平安回來了。
不過這一路上先要逃過日本人的搜查,還要買通鐵路上的職工與巡警,一個人冒然去做肯定是送死,一般是新手跟著熟門熟路的老手,多跟幾趟才行。
她決心試一把,於是和幾個膽大的鄰裡街坊結伴而行,找了個有經驗的人一起去石家莊。
他們很快就換來了大米白麵,比意料中的還多,十良的褲腿和袖子都裝滿了。
不過回來時還是出了意外。
他們本來是藏在貨車箱裡,籌劃著等車子到站後,由鐵路上的內應接他們出去,哪知車子在北平的郊外忽然就停住,幾個嚷著日本話的憲兵不知為什麼想起來要到貨車箱裡。
本來他們是發現不了車子裡隱藏的這幫人,可其中的一位過於緊張,踢翻了腳邊的一個玻璃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