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代表老神父,邀她去廣濟堂幫忙,其實也就是掃地擦桌搬搬東西,當然,她必須以金榮奎這個名字,以一個男人的身份。
神父那裡雖然派不下多少工錢,可是他存了不少的黃油和米麵,這點東西平時算不得什麼,現在簡直比黃金還寶貴,有錢也買不到糧食啊。
十良想他趕著在晨霜未化的路上來探視,又邀她去廣濟堂,這是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愛護,還是神父的普度眾生?
她正在那裡胡思亂想,楊君侯望著她,忽然說:“你看你,越發像個漢子了。”
這是重逢以後,他首次用戲謔的口吻與她說話,儘管滿是調侃,但卻比之前的距離拉近很多,儘管這句話本身的內容令她不快,十良還是忍不住露出微笑,她不由自主用一種嬌憨的語氣說:“我就那麼像個男人麼?”
顯然她在用著她並不熟練的方式撒嬌,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可她並不討厭這種方式,而且隱約間對她“男性”的身份感到懊惱,這是多年來她頭一次對這種身份感到不滿。
廣濟堂的日子很好打發,唯一令人不安的是,有教友似乎認出十良,他說你看著眼熟,很像淪陷前春明大戲院的那個唱武生戲的杜十良。
她朝他一笑,沒說話,那人又說:“我估摸著您不是,因為現在好幾個戲老板都出山上台了,闊氣的很。”
這件事發生後的第二天,十良就被安排到到老神父居住的後院,如此一來可以儘可能少的接觸外人。
十良知道這是誰的主意,不過她沒有機會朝楊君侯致謝,他們不在一起吃飯,也很少獨處,即使遇到了,他的眼睛也會很快的從她身上移去。
這種若即若離的態度,令她感到苦惱。
這天她在間大屋子裡拖地,忽然聽見背後響起了腳步聲,她雖背對著那人,卻能用整個身心感覺到楊君侯的存在,她不由加大掃地的幅度,似乎想用是想用這個來平抑她內心的激動,她非常願意和他在一起,哪怕隻是一小會。
可是那雙腳停頓片刻,立即就轉身離去了,好像並不想和她共處一室。十良驀然放開手裡的掃把,她說:“我就那麼討人嫌嗎?”
她沒有轉過身,而是竭力控製住情緒。
楊君侯那雙腳暮然停住,他先是走到牆邊打開一扇窗戶,好像是為了呼吸外麵的新鮮空氣。
然後才說:“十良,這真的很重要麼?”
他直接跳過她的問題,回答了那問題之後的問題,可見他都是明白的。
他不再說話,就這樣告訴她:我知道你不信,不過你再追問我還是這些話。
她不甘心,轉頭問:“你拒絕我,不是因為我像個男人?”
這問題令她不恥,她幾乎是顫抖著說出來的。
聽見這話時,他臉上的神態依然很平靜,甚至露出笑意。
她想起了那些在天津避難的日子,在震耳欲聾的炮火裡,在隨時有可能殞命的轟炸中,支撐她熬過這些黑暗的一大動力,就是他啊。
現在她和他終於有了這樣的一個機會,但又是個多麼悲催且沒有尊嚴的場景。
她的尊嚴走投無路,不再是之前的自己,她幾乎有點兒厭惡自己了,因為局麵被她給鬨亂了,逝去的已永遠地逝去,像流水般無法挽回。
她為終究沒能把她痛苦的根由說清楚感到遺憾,又為終於沒有說出來感到慶幸。
廣濟堂是個小教堂,乃是前清的時候由一位法國天主教神父在此設立,雖然規模不大但人來人往的從不間斷香火,經曆幾十年的戰亂和朝代更迭,到如今餘馬修神父一人主持大局,餘下的無非是幾個雜役幫工,連楊君侯這個冒牌的神父,也是才被馬修收留幾個月而已。
好在楊君侯打小在越南的法國殖民地長大,本身就能說一口流利法語,彆人看他和馬修對起洋話來有模有樣,誰也沒有懷疑過他的來曆。
外人總覺得馬修是洋人,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終歸可以討得一方安寧,隻有馬修自己明白,但凡日本人和歐美諸國翻臉開戰,他這個西洋人劫數難逃,下場或許會更慘。
他潛心信奉了上帝大半輩子,此刻既無處可逃,也不可能隱循不見,一旦把生死想通,反而對生死想得很開,大有徹悟“生而不悅,死而不禍”之道家傳統的境界。
因此自北平淪陷以來,隻要他能夠幫得上忙,就會朝人伸出援助之手,日本司令部對此睜隻眼閉隻眼。
反而是一些漢奸之徒,總是蠢蠢欲動,恨不得好抓馬修一個把柄去主子那裡邀功請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