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還是她打破了這種局麵,她問:“你剛才燒毀的是什麼文件?上麵都是洋文,難道廣濟堂真是要毀了嗎?”
他低頭不看她,道:“是神父在國內同僚們的聯係名單,有人還在淪陷區,他不想連累大家。”
十良裝作很感興趣的樣子問:“神父的同夥們,難道也打鬼子,所以不想被日本人發現?”
楊君侯被她這個略有些愚蠢的問題逗得咧嘴一笑,抬起頭反問道:“你說呢?”
然她臉上那種哀傷,還是深深地震撼了他:那是一個不屑於傾訴生平遭遇、總是習慣用沉默抵禦不幸的女人,所表現出來的最大程度的悲戚,有點像戲劇裡的旦角妝麵,即使不張口,眉梢眼角也都是淚。
楊君侯深深地歎口氣,起身把她緊緊擁抱,情知不管如何慰藉,都無法為明天塗抹一分光明。
他甚至有點後悔,當初不該招惹她,自己的命賤如螻蟻,輕若鴻毛,他一點不在乎。可為什麼要徒然為她再增添痛苦的經曆呢?
經過一個冬天,她的頭發已經長了不少,他用手掌不舍的摩挲著發梢,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從脖頸裡拉扯出一條鏈子,下麵墜著個沉甸甸的十字架,樣式很普通,但是材質烏沉沉的。
楊君侯還沒有開口,她一把握住它,笑道:“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嗎,現在要送給我?”
他咬牙笑道:“這麼老套的話,虧你也說得出。”
她得意道:“這麼老套的事,你也做得出。你忘了我以前做什麼的,戲文裡都是這種故事呢。”
楊君侯無奈地挑下眉毛,有些賭氣似地說:“都被你說破了,真是的!”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靜默,他們都不由自主的想,戲文上出現這些內容時,都是生死離彆的時刻,那種誇張了的痛苦,看戲時隻覺得是彆人的生命,可以拿來感慨甚至流淚。
然而真正輪得到自己時,又是那樣的錐心,把這樣的痛苦寫出來供人娛樂,寫故事的人簡直沒有人性。
最後,十良還是製止了他把鏈子取下來的動作,她仔細看了看那十字架,似乎要記清楚它上麵的每一點紋路,這才把它重新塞回他的衣領,用不容商榷的口吻道:“先留著吧,下次再給我。”
這簡直是命令了,命令他無論如何都要活著回來。
接下來的幾天特彆的冷,但冷已經不重要了,餓也不重要了,等待命運宣判的焦灼,取代了十良的一切感情和感官,她想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做,這樣才不至於枯坐在那裡等消息。
於是她逗孩子吃飯,哄巧惠睡覺,劈柴、洗衣服、打掃院子,忙碌得如同陀螺一般。
然遠處偶爾的汽車鳴笛,或者院門前的腳步聲,都能迅速令她停下手裡的勞作,警覺的豎起耳朵。
冬日夜晚漫長,更是難熬,她坐臥不安,腦子裡交替變換著各種畫麵,最好的或者是最壞的。
也許是累了,這天晚上她倒是睡得沉,以至於早上醒來時,有種渾不知所以然的茫然。
睡眠和死亡的區彆是什麼?她忽然冒上來這麼一個問題,同時又覺得不祥。可誰又能夠回答這個問題呢?沒有人。
她在緊張的等待中煎熬了兩天,時刻聆聽著任何可疑的動靜。可真有人小心拍打她家院門時,她反而沒聽見。
巧惠去開了門,進來的是廣濟堂大司務。這個平時嘻嘻哈哈的胖子,臉上早不見那種輕鬆的神情,不知道為什麼,十良不想看見他,他比死神還要令她害怕。
大司務帶來的是噩耗,這個使命令他難受,又因為彆人的痛苦,加劇了他的痛苦。
他雙手絞在一起,眼睛不敢直視對方,說話有些吃力,半晌才把話講清楚:馬修神父被日本人抓到了集中營,據說那裡關押著各種身份的歐洲人和美國人,而楊君侯,總結成一句話就是,生死未卜。
十良有點懷疑這是大司務對她的安慰,因為談到楊君侯時,他閃躲的眼神和猶豫的語氣,出賣了他。
她也知道,即使她再追問,也不能問出更多的消息。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楊君侯是在宋莊失去了消息,和他在一起的還有好多鄉眾,說到這裡,大司務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做了個誇張的手勢比劃道:“好多人呢,日本人不可能都殺掉。”
十良送走大司務,把巧惠母女暫時托付給鄰居,匆忙就朝郊外的宋莊走去。
她挨門挨戶的問,所有的人都諱莫如深,不肯理她,或者唉聲歎氣讓她趕緊走。
終於遇到一個據說是專門負責收屍的人,他見到的人間慘劇多了,有點木木的,說話也呆傻的,他說你在問一個長得像外國人,但又能講中國話的男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