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家這日子忙於家事,一向很少與他聯係,雖然明知顧東籬不可能在北平常駐,可一旦聽聞他即將離去的消息,心頭也有些戀戀不舍。
他們選擇晚上在離銀行不遠的番菜館告彆,顧東籬依然是談笑風生,可憑借他們多年的交情,夢家覺的今天他的這種翩翩風度都應該是拿來應對外人的,絕不是與親近者相處的態度。
那種客氣,她多少有些失落。
酒至半酣,說起近來力瑋夫婦回國的事情,顧東籬道:“這下你那座大房子一下就熱鬨了罷。”
夢家不滿道:“哪裡啊,人家三口另尋了新居,我好不容易修好的舊宅,無非隨意閒逛了一圈就走了。”
顧東籬看上去一點驚訝也無,好像一切均在意料之中。
夢家忍不住笑道:“早知道就把自己嫁出去好了,省得我費這麼多心。”
顧東籬平靜道:“那又何必?這件事就那麼叫你心灰意冷,非得草率嫁人才能解脫?”
他是外交官出身,察顏辨色是他的強項,言辭犀利是他的特長,這句話無異於一盆冷水,令夢家打了個激靈。
是的,她知道自己需要冷靜,可顧東籬的話一時之間還是令她有些下不來台。
他似乎知道的很多,所以才能冷不丁拋出這句話好叫她清醒。
在那一刻,麵對這個洞悉世事的男人,她幾乎不知道該如何調整自己的表情,是佯怒還是慚愧?
還是該把之前她早就想通的心裡話儘數告之?可那樣的話,反而會顯得她心虛。
她甚至有些懊惱地想,像顧東籬這樣的聰明人隻可以做朋友相處,實在不是作為夫婿的上選。
於是她顧左右而言它,開始關心顧東籬新近的職務,不過她有點兒語無倫次,這番閒聊的話也說得並不真誠。
她越說越惱火,為自己的無助感到喪氣,為她的笨拙感到難堪,而顧東籬的鎮定越發襯托出她的慌亂。
她好像又回到了十八歲,那個她自覺一無是處的年代,所有的人都比她聰明百倍,所有的人都比她瀟灑自若。
可是她不肯就此罷手,而是繼續著當前的話題,看著她流水價不間斷地說這說那,顧東籬始終平心靜氣,並不出言製止。
直到她精疲力竭,他才道:“夢家,我覺得你還缺乏一種勇氣,和人共同麵對新生活的勇氣,這才是最重要的。”
說完這話,他用慰藉的語氣道:“或許你有冒著炮火嗬護家人的毅力,也有力抗重任把銀行發揚廣大的本事,但是將來的路怎麼走,並不是那種不怕死、不怕累的勇氣就足夠的,更需要一種生活的智慧。”
夢家仗著酒勁,大著膽子,一把拉住他的手,有些撒嬌有點兒纏磨人似地問他說:“你是說我不夠聰明?我出生的時候,你都13歲了,那時你比我聰明,可是現在都過了這麼多年,難道我們的智慧不是更接近了?”
麵對著她的嬌憨,顧東籬一笑,雙眼卻在刹那間露出幾分羞澀,儘管非常短暫,卻還是被夢家捕捉到了。
這種神情出現在一個四十多歲經曆過繁雜世事的男人臉上,不由令她的心一動。
他遲疑許久,才緩緩說夢家你很聰明,知道我喜歡你。
其實從你小時候我就留意到你了,記得有次下雪天我帶你們姐妹出去玩,你為了一個住雜院的小朋友不管不顧嚷著下車要去問候她;
還有一次,你和姐姐玩遊戲時比不過她還摔了跟頭散了小辮兒,於是就滿麵鼻涕眼淚,看到我問你怎麼了,你卻很羞澀地爬起來跑開;
後來看你結婚嫁人,我心裡甚至有點酸澀;
再朝後,你在重慶守著一大家子要幫力群申冤,同時還過得體麵端莊,一點不見自怨自艾,那時我才真正明白過去感情的所有意義。
當時我就想,不管你把我真的當長輩,還是當朋友也好,我都會照顧你。
我固然欣賞你的聰明和靈巧,卻更喜歡你的笨拙和堅強,還有你的狼狽失意,你所有的脆弱痛苦;
因為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像你這樣,毫無防備地把真實的一切都表現在我眼前,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像你這樣給我這麼多信任。
但我的身份使得自己不能隨意表露情感,多少年已成為習慣,唉,誰叫我是個外交官呢?
所以當有人說顧東籬滑頭精明,有人說顧東籬薄情寡義,有人說顧東籬虛偽奸詐時,我都不能反駁。
這些是真正的顧東籬麼?是的,也不全是。
總之外界的限製越多,反而越令我感到這份情感的珍貴,越提醒我不能草率麵對,更不肯輕易做出決定。
他這番話儘管說得不徐不疾,句句卻都有千斤之力,一字字的撞開夢家的腦子,甚至連每個無聲的停頓都能在她胸腔激起不小的漣漪。
可等到他的話說完,她又有些糊塗,不知道這席話最終的涵義是什麼,他最終的決定又是什麼?
她隻記得,顧東籬將她的手輕輕送至唇邊吻了一下,說:“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