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瑋自從踏上北平的月台後,就發現這裡幾乎不可複識,若非舉頭一望瞧見了熟人,幾乎是疑心回錯了地方。
尤其是舊宅周圍,街坊上的門麵都不見了,變化很大,一切都不是他夢中的故鄉。
周圍多了許多不認識的人,舊友裡也去了不少,他記得唐家所在的胡同不遠處,原先有個小橋,上麵每塊石板的形狀和色彩他都諳熟在心,現在那橋已變為木橋,前後隻剩一片荒草供他憑吊。
於是回家後的興高采烈,出現不過片刻,稍後仍是為塵勞所傷的疲倦身軀,有時甚至懷疑這幾年的生活隻是個夢,一切都沒有過去或者發生。
後來杜馨欣還特意安排他們去以前常光顧的北海公園裡吃飯,馨遺說好啊。
隻要妻子喜歡,力瑋很少反對,他也好脾氣地表示了讚同。
實際上他不喜歡舊地重遊,因為心情會不勝感慨。但到了不得已的時候他也隻得硬著頭皮,帶著赴難似的心情去。
那迎風搖曳的柳樹,使他不由憶起一首古詩:“此地曾居住,今年宛如歸。可憐汶上柳。相見也依依。”
吃完飯,杜家姐妹還一起回到故宅觀看,那地方早先被人買下並無人住,抗戰時不知為什麼遭了火災,就一直留著殘垣斷壁,連帶著整個胡同都破敗起來。
他們幾個來到大門口舉頭一望,裡麵灰突突的都是蜘蛛網,馨遺感歎著走進去,不知是從門欄或者堂床的遺骸裡,撿了一塊焦木殘骸,藏在火柴盒裡。
這是她打小的家,現在所有的記憶都濃縮在火柴盒子裡了。
等他們走出胡同,杜馨欣問你們將來準備住在哪裡呢?馨遺便把臉轉向力瑋,帶著笑意道:“你說呢?”
力瑋擺擺手道:“聽你的罷,我哪裡都無所謂。”
他當然知道妻子心裡的嫌隙,至於他自己的心境,又何嘗是幾句話能夠說得清楚?
他對人生整個的頹敗態度,猶如在心裡積攢了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蠶絲,因為解不開,隻好藏著,隻有在馨遺麵前,才會把紙包打開來給人看。
而這次再遇到夢家,看到這位同樣曆經大難的女子,竟有那般毅力和堅韌,還把銀行經營得如此興盛,力瑋在佩服之餘隻有慚愧。
於是在眼光遇到夢家之時,他竟萌生了怯意,立即就把目光收回了,更不要說去親近她了。
隻有在夜間失眠時,過去所有的沉澱在腦中一一浮現,那麼清晰,那麼真實。
他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沒想到馨遺也沒睡著,她小聲喊著他的名字問:“是不是想起過去了?”
力瑋笑道:“我想起小時候和秀澤這麼大時,學校老師教我們的《春月歌》。”
馨遺道:“這個我也學過哩。”
於是力瑋輕輕的哼起那個調子,馨遺跟著唱了起來:“春夜有月明,都做歡喜相,每當燈火中,團團清輝上,人月交相慶,花月並生光,有酒不得飲,舉杯獻高堂。”
一曲結束後良久,力瑋才歎息說:“可惜我們現在即使有美酒,也無處可獻了。”
馨遺心思一轉,立即輕聲道:“你是不是很想回唐公館住?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是不是處理的太任性了。”
力瑋忙道:“這個倒沒有,如果我真想回去住,不會特意隱瞞,畢竟父母已經不在那裡了,尤其是我這種不時會有孤僻症發作的人,還是不要和親戚住在太近,免得人家覺得我難伺候。”
馨遺鬆了口氣,說:“我還不知道你?你過於多憂善愁了,看見世間一切不真不善不美,都要皺眉擔憂,學校的問題彆人都當公事,你卻當自己的事,國家的事有人當曆史小說來看,你也都當自己的事,勸你凡是要樂觀才能安身立命呢。”
力瑋聽罷並沒有說話,而是伸臂緊緊手握住妻子的手。
北平的五月是一年中難得的好季節,僅僅次於十月金秋,這時那種乍暖還寒的節氣已經過去,春天擺明了在一條康莊大道上姍姍而來。
這天夢家難得在家休息,沒想到杜馨遺竟然帶著兒子唐秀澤前來拜訪。
這令她有些意外,連忙招呼對方在客廳坐下,並喊來舟舟來陪這個堂哥。
馨遺笑道:“彆介,這樣大的陣仗,倒顯得咱們生疏了,我無非是來和你拉拉家常嘮嘮嗑,就像大雜院裡兩戶人家互相走動那樣,你把我安置在這大客廳,忙得團團轉,哪裡還像一家人?”
夢家則道:“既然你這樣說,咱們不如去花廳那邊坐著喝茶,那院子裡開了好多花,我記得以前你租過一間獨門獨戶的院子,裡麵也是種了好多花花草草,可見你是喜歡這些東西的。”
於是她們一起來到花廳,舟舟則帶著秀澤自去一邊玩耍,小姑娘一向是活潑大方,反而是秀澤有些拘謹。
馨遺憐愛地望著兒子的背影,直到他走遠,才輕聲說:“這孩子父母都是華裔,入集中營沒多久就過世了,我和力瑋看他可憐,就把他帶在身邊,後來乾脆認養了他,是個很懂的孩子。”
做母親的一旦說起孩子,總是有講不完的話,今天她們的談話就從孩子身上開始破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