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遺說他們一家三口剛出來時,力瑋有傷,秀澤則因為營養不良全身浮腫,醫院那時人滿為患,隻是說讓休息,也沒什麼藥可治。馨遺隻好去黑市上買來一瓶乳白色的魚肝油,這東西真是有用,她把半瓶魚肝油夾在麵包裡,那麵包就變得妙不可言。
秀澤吃了一瓶魚肝油以後,浮腫就消失了。那一陣他們的胃口都變得特比好,準確點說是很饞,在唐人街覓食時,看見人家食肆招牌上寫“桂花炒蟹”,夫妻兩個瞬間都以為是桂花味的螃蟹,興衝衝點了,誰知上來乃是雞蛋炒蟹:她以為隻有在北平,桂花才被稱為雞蛋,沒想到遠隔千裡之外的歐洲,華人仍舊遵循著舊俗。
漸漸的,馨遺開始說到了與集中營相關的一些事兒,之前夢家從來沒聽她提及。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並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勝利逃亡後再三回顧。
馨遺說,納粹剛開始清洗時,有些同胞比較警覺,很快就抵達巴黎、阿姆斯特丹、鹿特丹、倫敦。他們從那裡開始逃向更遙遠的美洲大陸,如舊金山等地,有的則乾脆乘船回到中國。
力瑋當時在德國,唐人街上的所有中餐館、雜貨店等都被迫關閉。但是仍有數百名中國人留守。
這些中國人認為納粹最終抓的隻是猶太人,對華人的舉動隻是戰爭環境造成的。
而她本來可以去美國,連力瑋也勸她早些走。
她故意以補□□件為由,想再逗留些日子,因為不忍心把他獨自撇在那個舉目無親的地方。
馨遺記得很清楚,被俘之後納粹守衛先是來搜刮各人身上的物品,不允許他們攜帶任何的私人物件。力瑋身上的一塊懷表和一枚戒指,都是那個時候被搶走的。
她模糊地記得那戒指很漂亮,亮閃閃的很是璀璨。
聽到這裡,夢家心中一動,當初力瑋求婚時送她一枚鑽戒,夢家說先暫時放在他那裡,等香港正式結婚注冊時再戴好了。
不過她並沒有追問有關戒指的細節,而是凝神斂氣,繼續聽她講下去。
馨遺道:“本來力瑋的名字在第三批被處決的人裡麵,僅次於猶太人後麵,那時我暫時還沒有被處死的危險,可我很絕望,對他說,要是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幸運的是,那一次他僥幸逃脫,大概因為納粹看他是很會畫肖像,暫時留他一條命。
這件事過去後,力瑋就問:“馨遺你願意嫁給我麼?”
談到這裡,馨遺臉頰不由泛起潮紅——即使現在,回憶起那段經曆,她想起的不是深陷圇圄後的恐怖不安,而是愛情所帶來的甜蜜,連夢家都能從她臉上的神情體味到那種綿長的幸福。
馨遺有些不好意思,她說要知道他是連絕筆書都寫了呢,那裡的人都有一份檔案,臨死前隻要願意,都有機會寫點什麼,有人寫情書,也有人寫遺言給親友。
夢家望著她,因為感動而雙眼潤澤,等待著她的答案,馨遺微笑道:“我問力瑋寫了什麼,他說隻寫了一句話:願國內的親人們安寧幸福。”
那時候他在中國的親人,也隻有唐家的三個女人了吧?
夢家聽著馨遺的講解,心頭湧起一陣無名悲愴,她想說些什麼,馨遺做個手勢叫她暫緩,於是夢家又繼續聽她講下去。
馨遺說:“我們也沒想到能活著出來,當時隻能說挨一時是一時,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陽就是奢望。從集中營出來後,本來力瑋是可以回到法國就業,我的大學也可以幫忙恢複學籍,但是他說要回國,不想在異鄉漂泊。我們這才決定回來,先是抵達上海,他的一位老同學說可以在這裡幫他聯係一個收入很高的職位,但力瑋顯然不喜歡上海,他沒說為什麼,也許和力群在那裡遇害有關。”
說到這裡,馨遺含著歉意看眼夢家,還拿手輕輕的拍下對方的手背,她可能覺得觸動了對方的痛事,有些愧疚。
然而就為這一個細節,夢家頓然領悟,馨遺肯定還不知道力瑋和自己在上海的那段經曆,她隻是知道夢家在嫁入唐家之前曾和力瑋有情。
不知怎的,夢家暗自鬆了口氣。她那麼愛丈夫,連他之前那一丁點情愫都介懷,更何況他與自己那一段近乎不倫的戀情。
馨遺說丈夫想回北平,說隻有北平才是真正的中國精髓之所在,而她在集中營時迷上了針灸,還幫一些人治好了舊疾,因此也很想回來遍訪幾位老中醫。夫妻兩個商量一致,就買了火車票朝天津出發啦。
這時她的口吻明顯輕鬆許多,之前微蹙的眉尖也都舒展開來。
連帶著聽的人也覺得好像卸了一副重擔似的。
談到力瑋最近在美專學校的境遇,馨遺忍不住笑道:“他說學校和過去有很大的不同,主要是政治氣氛太濃了,尤其一些同仁,總樂衷於鼓動大家參政、議政,還問他想加入哪一派,他就說自己是個天生的個人主義者,不願加入任何一派。這話很得罪人,是不是?”
儘管馨遺帶著揶揄的口吻詢問夢家的意見,可是她眉目間仍然顯露的是對丈夫的欣賞與支持。
夢家想說力瑋就是這種散漫性子,不過她什麼也沒講。
馨遺道:“他的工資連過去都不如呢,說人必須無錢無憂慮,這才是道家的態度。我說咱們現在要顧念著一家三口呢,你真是個書呆子。他一聽立刻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說怎麼忘了這事兒,我是要養家的啊,我要找院長談加工資的事!其實力瑋是真正的道家,因為他經曆過生死的關頭,並且戰勝了一係列與死亡有關的考驗。”
即使當年就要進焚化爐前,他也不怕,因為死在他看來就是“返諸於道”。
女人深愛彆人的時候兒,一定會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麼,那是她心靈的一部分,她於是各處去尋找失去的那部分靈魂,因為她知道若不去找到,自己便殘缺不全,便不能寧靜下來。
現在的杜馨遺平靜安詳,夢家相信這乃是因為她找到了缺失的那部分。